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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黄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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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几天前,唐曼是绝对想象不到这个画面的。

山雨来势汹汹,于洞口望去,草木被浓雾笼罩,水汽蒸腾,雨水噼啪敲打岩壁,一道水帘垂下。

这样的天气,洞窟中更加潮湿闷热,像闷在蒸笼里。

唐曼冒雨取回箬帽,拆解竹篾,又撕开里衣,扯下一块白布包住他手臂。

前胸后背都像被浸泡在冰水里,冰凉刺骨,恐惧蔓延。

外头狂风暴雨,唐曼却热得汗流浃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爽,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冷热。

四下静谧,她抽抽着抹泪,瞥了一眼那个人。

……尹什么来着?啊,尹子度。

他刚才也淋了雨,这会儿衣服也湿哒哒贴在身上。

原本就受了伤,身体虚弱,如果再着凉,说不定真会发起热来……

狭小石洞中,唐曼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在洞穴深处掇到些干燥树叶,堆成鸟巢状。

那人倚靠在石头上,脸色苍白,额间冷汗密布,眼睛已经闭住。

她哭着拿出碳布,垫在指尖和火石头间,匕首刃迅速刮擦燧石。

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

一时间,昏暗的洞穴之中,只有单调且急迫的哗哗声。

打不着,怎么都打不着……

手腕酸涩,动作慢了下来。

——可是他救了你一命啊,怎么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呢!

没错!

唐曼心中大震,咬紧牙关,狠狠攥住刀柄,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

一定要救他!

磨石声一下比一下尖锐刺耳,尹子度睁开眼,目光所及先是黑黝黝石顶。

啪嗒,啪嗒,原来是被水滴叫醒的。

像从一个冗长而混乱的梦境苏醒,意识渐渐恢复,湿润的草木味萦绕,耳边还有朦胧不清的刷刷声,他怔忪了好久,才想起来是在下雨。

吵死了。

手臂被勒得有点紧……抬起头,看到不远处专心致志的那个人,他张了张嘴,没说话,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

“你在干嘛……”

一开口,声音干裂而嘶哑。

有人激动抬首。“你醒啦!”面容模模糊糊,语气却像春雷划破沉雪:“生火!”

唉,回答倒是很有力,可是,他怀疑她在哭。

她又像一只小鸟,或者什么蜜蜂之类的,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尹子度一点都没听见,又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一双凉凉的手碰了碰他脸,将一张大蓬叶凑近他嘴边,里面盛满清水。

“喝点水吧,你嘴巴干得厉害,起皮了。”唐曼小声说。

“外面下雨了,你刚才淋了雨,衣服湿透了,”看到他裹着白布的左臂终于不再渗血,她又险些喜极而泣:“我生个火堆就能暖和点,再稍微等一下就好,对不起,我之前没有用过燧石……”

好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火星落到碳布上,唐曼小心翼翼地将发光的碳布和枯枝挨住,轻轻吹气。

呼啦,一团橘红色火焰燃烧起来。洞穴立刻被火光照亮,暖意融融。

唐曼拍拍手,坐在地上,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亲手生出的火堆。

一转脸,只见那个人目光晦暗,不辨喜怒,这才想起来,他们俩现在虽然岁月静好的在一个洞里取暖,但是旧账还没掰扯清楚。

好像是她更理亏一点,于是讪讪缩回手,也不敢笑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快风收雨,草木氤氲,娇红山杏零落泥中。

雨停了,人也渐渐恢复精神。

尹子度抬起手理了理衣服,慢慢开口:“刚才……我一开始问你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骗我?“他指了指她的眼睛:”以为我是坏人?”

唐曼垂下头,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我一睁眼看到你,有点害怕……之前又听人家说山上有匪,就把你当成了山贼。”

从他们见面以来,尹子度说不好这是第几次听到她道歉了。

唐曼心里打鼓,眼神飘飘忽忽瞟到他身上。

平白无故,误会人家是贼匪,哪个正经人都会不高兴的吧。

“哦,原来是这样,“他顿了顿,并没有感到冒犯,声调反而很平静,”……其实也是我不好,应该早点说的,害得你误会。”

她长舒一口气,面上也轻快起来。

是个通情达理的郎君。

“我,你……”她斟酌着语句:“那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在山上迷路?”

尹子度发髻散落,脸上一道黑一道白,黑的是灰土,白的才是皮肤原本的颜色,脸定得很平,默不作声的时候,眉目显得更清俊了。

唐曼猜想,他应该不是出身富贵人家,因为他的衣服乃是绤做的,刚才她不小心摸到,十分粗糙硌手。在邓府,体面些的仆人都不稀得穿粗葛布。

他鼻息微弱,缓慢闭眼,又睁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才道:“……我是青州来的,和队伍走散了。”

此话一出,唐曼手上动作立刻停下,眼神也变了。

尹子度斜着眼瞧她。

“不至于吧。”他侧过脸,笑了笑,“我都救了你一命了,你怎么还怀疑我。”语气居然有点委屈,“青州军军纪严明,不可妄杀一人,尤其是无辜妇孺,我要是杀了你,回去还要领罚,何必呢。”

就算他这会儿说得再情真意切,唐曼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发怵。

邺城被围得太久了,久到每个百姓听到青州和梁骘名字时,都会不由自主颤栗。

“你呢?你在山上干什么。”

“啊,我是……我是大将军府中的下人,因为躲避战乱,和主人走散了,才不小心跑到这里,等邺城安全了,我即刻下山。”

她的声音忽大忽小,底气也时有时无。

奴隶私自逃脱属籍,是要被官府抓去问罪的,她不敢实话实说。

“哦?”尹子度听着笑了笑,指腹捏着迷迭叶子转圈。“你怕我杀你?”他问:“你不用担心,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何况……”

“何况什么?”唐曼有些紧张。

尹子度若有所思:“何况在邺城嘛,我们也只会杀邓家的人。”

唐曼一下攥紧衣角,预感不妙:“什么,什么意思。”

“就是大将军府里的夫人郎君啊。”尹子度说得轻松,笑着偏头打量她:“你怕什么,你不是邓家的奴婢吗?还是你也是邓家的人?”

唐曼一阵猛摇头。

见她又紧张成了刚才树下戒备小兽的样子,尹子度有点好笑:“你怎么了?你不会又骗我吧。”

唐曼勉强漏出两颗牙笑了笑,装作无事发生:“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我不敢骗你。”

她转过头,用手支着脑袋,失魂落魄的黑色眼珠里,火光跳动。

火苗像的橙红丝绸,柔软而轻盈地随风飘荡,烈烈作响,无情吞噬枯枝。

唐曼默默抬眼,重新观察眼前的青年。

今天先以为碰到山贼,后来又遇上了野猪,忙忙乱乱,从头到尾,还没仔细看过他一次。

其实,她见过的男人不多,父亲遭笞而死,哥哥自刭,弟弟九岁时也因病夭折,家中落败之后,她见到最多的是府中下人,他们终日都忙忙碌碌,看到她,都很害怕似的,总是一溜烟就没影了。

她知道他们想什么,唐司空文德超世,侍立三朝,文人士子无不仰慕其器识宏旷,唯一活下来的后代,居然是个傻子,如何不可悲、可叹、可笑。

先舅邓宏对她很好,但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是在欣赏一尊精美的摆设,令人从骨头里感到寒冷可怕。

宴会上的使君们至酒酣耳热,兴致高昂时,会拔出佩剑,离席舞蹈,模样滑稽,全没有平日的威严气量。她经常试着想象,这些位高权重,号令天下的诸侯们,面对天子和敌人时,是否也是这样的呢?

每次想到这里,她都不禁坐在席间笑出声,这时,姑氏总会冷冷睨她一眼,目光暗含警告。她赶紧把头埋下,做出谦恭服侍的样子。姑氏不喜欢她笑,邓简也不喜欢,他认为这样不庄重不妥当,但是邓简自己喜欢搂着舞伎伶人,饮酒取乐,开怀大笑。

人真的很复杂,她知道自己不能笑,不能穿漂亮衣服,所以决定关起门来少说话为妙。

在偌大将军府,高贵的并州刺史夫人全部所有只是西侧一间石筑小院,院子里种着桐树,春天开紫白色花。

她最喜欢桐花,开花时灿烂如锦屏,落在阶砌上留香,还可以摘下来焯熟做蒸饼,好吃极了。

有一天,她坐在窗前,一只翠鸟飞进窗,立在离她不远案上。

唐曼偷偷想,若我不是邓简的妻子,而是一只小鸟,渴了啄饮点溪水,喝桐花蜜,没事扇扇翅膀,每天只在河底看看水草晃荡,看看小鱼嬉游,看看水光反射出的草木,用丹觜梳理翠衿,那该有多快乐啊!

宜君兴致勃勃拿来雕笼,说:夫人如果喜欢鸟,可以养一些鹦鹉啊。程夫人她们都在养,鹦鹉是西域灵鸟,羽族可贵,十分聪明,还能学人言呢!

唐曼看了看那顶镶金嵌玉的笼子,摇摇头。

半晌,小鸟飞走了。

鹦鹉离群丧侣,流漂远处,被剪掉翅膀,安然驯养。已经为笼子而痛苦的人,不要将痛苦变成麻木,再施于旁人。

然而,她抬起眼,眼前这张脸……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眉目间盈满勃勃少年锐气,似草木青发,清冽修朗。虽然不如刀凿斧刻,但却水汪汪的,有棱有角,秀气而充满生机,看着很自由,即使受了伤,也让人愿意信赖。

她莫名其妙认定,这个看起来聪明又腼腆的年轻人,不像个坏人。

可是——她转念一想,宜君说她心思太稚嫩,看见花开也哭,看见花落也哭,着急也哭,高兴也哭,但凡有点事,眼泪就像不值钱一样掉,分开之前她特别嘱咐自己,日后万万不能再轻易相信别人了。

火星四溅,如同飞舞其间的红色瓢虫,融化成一滩又一摊铁水。

唐曼思索半晌,吞吞吐吐开口:“尹将军,我觉得你的伤势……我们还是尽早下山去吧。”

宜君,对不起。

她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抓的准备,山上没有医士,也没有药,这样拖着于伤口不是办法,为了能给恩人治伤,就算再跑回邺城,被姑氏或者那个什么青州刺史抓住,她也认了!

尹子度看着她一会暗自咬牙,一会握拳痛下决心的样子,好玩极了。

“你能背动我?”

“啊?”想了想他的个头,甄和摇头。

尹子度理所当然地道:“那不就是了,我现在走不动,需要休息。”说完吁了口气,靠着石壁闭上眼。

洞中水声滴答,露水挂上鹅管般细长的石钟乳,像一颗颗水晶珠。

唐曼握了握拳:“那好,”她信誓旦旦:“尹将军请睡吧,君子言出必行,我绝不会趁你睡着就抛下你一个人跑的。”

尹子度眼帘微掀:“……”

越说越觉得不靠谱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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