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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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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子度把野猪挂上树杈,剥了皮,分成大块肉,用柳枝串起来炙烤。

油花滋滋,滴溅入火中,而肉香郁盛,不一会儿表皮棕褐,焦香扑鼻。

野猪不比家豚丰腴腻脂,块头极大,尤其是腿部,又粗又壮,几乎赶上唐曼手臂长,全身布满精壮瘦肉,只有肚皮略带肥油,深黄色凝脂如云纹一般夹杂在鲜红的肉中。

顺着筋肉纹理割下薄薄肉片,丝丝分明,偏柴,极有嚼头,美中不足的是未经葱姜腌制,难免有些腥气。

唐曼幼时随女师日夜典训,家教严格,只有偶尔休沐才能外出,身后呼啦啦陪着一串保姆仆从,街道两边被挡得严严实实,什么好玩的都瞧不见。灵台之乱后,家破人亡,母亲日夜以泪洗面,她衣不解带,亲奉汤药,又兼寄人篱下,哪里还有心情玩乐。后来嫁入邓氏,郭夫人不喜欢她,无论多么努力,受到的只有苛责,她索性深居简出,蜗牛一样藏在小院里,再没有出过府门了。

这一待就是五年。

谁能相信,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夫人,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五年间所见只是方寸天地,所接触的除了家人,就只有几个侍女呢?

而现在,花草鱼虫不再是囚禁于庭院的摆设,进什么饭,进多少量,也没有规矩限制,她对这一切无比兴奋,胃口都比平时好了。

柴火噼啪,几只蚊子也被肉香吸引,盘旋着靠近,烧成一缕灰烟。

嚼完一片,嘴边已经递来下一片。

唐曼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快朵颐,专心致志,并没有发现身边人的异状。

吃了一会,擦嘴时借着余光才瞄见——尹子度一手给肉翻面,一手持刀割肉,像仆人一样认真而恭敬地侍奉她吃饭,一口都没来得及送到自己嘴里。夏日炎热,火堆正旺,他靠火源太近,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热汗,衣领都汗湿了。

他做得很自然,好像照顾她是顺理成章的事。

唐曼嘴里一口肉嚼碎了,迟迟咽不下去。

尹子度受了伤,却还要如此辛苦的照顾自己,她不禁有些难为情,

“尹将军,你吃吧。”

她将柳枝柄转了过去。

尹子度睇她一眼,“吃不惯么?”

她赶忙摆手:“不是的,很好吃,而且我饿了,吃什么都香。”

尹子度扬唇一笑,眉目被火染得红通通。

“只是,我是想……你手上有伤,不适合做这种事情,”她试探着伸手去接匕首,“我吃好了,要不换我来吧,你也吃一些。”

唐曼心发虚,害怕尹子度又突然使起性子,像早上帮他擦脸时说些什么‘不必了我自己来’这种话。

好像立在水湄,朝着寒潭投下一片炽心,却连回音都没有。

听起来还是有点尴尬的……

她的指尖微微迟疑。

尹子度斜了她一眼,将匕首松开,又把串着猪腿的树杈柄递过去,没有说客气话。

唐曼脸上挂着笑,下一秒,胳膊却一下子被压弯了,嘴角也垮下来。

——她实在没料到,这猪腿掂着竟然这么重!拿在他手里,明明很轻松!

况且,他胳膊还受伤了。

唐曼:“……”

“看着挺轻松的,没想到是个……呵呵……”

尹子度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唐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费力把猪腿支起来,重新架在火上烤,还顺手拔掉一根碍眼的粗鬃毛。

空气安静了一会,流水淙淙声愈发清晰。

“昨天,你是不是被踢了一脚,现在没事了吧,疼吗?”他忽然开口问。

唐曼把毛掸开:“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昨天晚上肋骨疼得厉害,今天好点了,闷闷的有点痛,别的没什么。”

“……野猪力气非同寻常,有的伤处虽然不显,只是发作慢,其实对身体伤害很大,你自己看看伤口,如果淤青的厉害,要上膏药。”尹子度耐心道。

唐曼点点头,浑不在意。

她现在唯一在乎的,是怎么把这块跟石头一样重的肉握紧,烤好,不要掉下来。

“内淤要是化解不开,会留疤。”

尹子度靠着石壁,轻飘飘提醒。

“啊,是么!”

留疤,两个字,比十个医生说的话都管用,唐曼大惊失色,立刻掀起衣服去看——果然,昨天晚上伤处还是暗蓝紫色,今天已经完全变紫变红,腰际凹陷处,几乎有些发黑了!

唐曼欲哭无泪,呆呆地抬起头望他:“我以为……过上两天,自然而然就消掉了。”

一抹勾人的白腻。

尹子度眼神闪烁,立刻移开目光。

唐曼若无其事地把上衫拉下来:”对不起,我忘了,我一会有空再看。“

很平静。不过,如果他没猜错——

半刻钟后,唐曼忍不住气得捶地:“讨厌的猪!踹我,踹我,我没白吃你!”

第一步。

唐曼甩了甩打疼的手,泪光涟涟:“呜——怎么能留疤啊,我不想留疤……”

尹子度手握成拳,抵住唇边笑意。嗯,第二步。

最后,唐曼平静下来,小声安慰自己:“没关系,大不了就留个疤,不然以后怎么跟人炫耀我亲手杀过猪呢……”

真的没猜错。

三幕变脸欣赏完,尹子度看了一眼火堆,挑了挑眉:“黑了。”

“呃?”唐曼在抹眼泪。

他向前一指:“……烤糊了。”

唐曼低头,猪腿一半已经焦黑,燎得什么都不剩,糊味窜进鼻腔,发苦。

她举着树枝,愣了:“怎么办?”

尹子度无奈:“切掉吧,我不饿,这些足够了。”

看着尹子度捡起匕首,自己把烤糊的地方削掉,唐曼不由自主地思索,除了脾气难以捉摸,偶尔阴晴不定外,尹将军简直是天下最好,心胸最开阔的人。可以说,除了宜君,她现在最相信他。

就要分别,她居然生出了一丝不舍。

唐曼是这样的人,如果生于贫家,以她的个性,将会被打磨的任劳任怨,老黄牛一样沉默而无言,然而,她幸运投身在击钟鼎食之家,哪怕横遭家难,也未曾有一日挨饿,受冻,未曾品尝过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滋味,她的心思单纯而敞亮,拥有毫无顾忌表达情感的能力。

她托着腮打量着尹子度。

他怕刀,但是使刀的手法干脆利落,吃相竟比她还要斯文。

尹子度割下一片肉,送到嘴里。

干,柴,还带着土腥味。

唐曼见他皱眉,以为是肉烤糊了,难吃到不能入口。

她歪了歪头,神色深情而真诚:“尹将军,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笑话我。”

尹子度喉咙滚动,肉咽了下去。

唐曼接着认真道:“说真的,我一开始觉得你不是个好人,真是个天大的误会,你心肠又好,并且什么都会,我做错事还不会与我计较,想到即将和你分别,我都有点伤心了。”

尹子度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就是这样——”唐曼兴奋地指着他:“你每次露出这种样子,我就觉得你不是个好人。尹将军,以后你要是和别人接触,不要轻易做这个表情,容易让人误会。”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尹子度一边答应,一边把匕首擦干净,白刃收鞘。

“你之前告诉我,你要回南顿?”尹子度低着头问。

唐曼点点头,不明所以:“啊,是啊。”她只是随口提过一句。

太阳落到山坳,一群鸮鸟围茂密树冠打转。

对于有些人,夜晚是深渊,对于另一些人,夜晚是狩猎的开始。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尹子度垂着头。

唐曼有些惊讶。

之前尹子度伤势严重的时候,她真的考虑过冒着被郭氏抓住的风险下山,不过,那时候是为了救恩人的命。现在尹子度伤势见好,她没有必要再牺牲掉自己回邺城。

尹子度说:“从这里到豫州,经途所亘,两千余里,星言夙驾,少说也需要十日舟车,路上兵荒马乱,你一个人很不安全。”

唐曼却支支吾吾:“嗯,有人说,三日后她会在这里等我……我和她约好了,不好反悔的。”

尹子度没有抬头。

“是你在邓宏府里时交的朋友?是她帮助你逃的?”

唐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说起邓宏时,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

“嗯。”她说。

尹子度弯了一下嘴角,笑容不是那么友善,似乎在嘲笑她的轻率:“人呢?”

唐曼低下头:“我……我不知道。”

尹子度平静地道:“你在等她,她不来找你,是不是出事了。”

“出事?”唐曼眼睛一下子睁大:“你什么意思。“她转念一想:“尹将军,你来之前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尹子度安静地问:“你知不知道邺城是如何破的。”

”我走的时候……”她仔细回想:“我是跟着华林园中几个修行的比丘尼逃出来的,离开的时候,城门还没有传来消息。”她问:“不是梁军攻城了吗?”

“没有,邺城守将叛变了。”尹子度回得干脆。

”何钦?“这回轮到她不镇定了:“为什么?何钦是邓……邓大人的师傅。”

“邓宏已经死去,邓简逃奔辽州,音讯未明,”尹子度细长的手指划过砂石:“这一次,邓氏是真的要倒了,可惜,有的人醒了,有的人还没有。”

唐曼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尹将军,邓氏不是那么容易败的。”

一个世族,盘踞于冀州十余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经营谋算,岂是一夕改天换日能动摇根基?

邓氏的子侄在冀州各个郡县做官,邓氏的子侄娶各地世家女为妻,邓氏女郎再嫁入其他家族为妻,为母,裙带联结,盘根错节。这已经不是夺取城池可以消灭的势力,夺下城池,佃户的主人还是姓邓,土地还是邓家的所有,邓家的庄园坞堡遍布冀、并二州,更不要提,邓氏栽培扶植的官员不全是庸才,自有受过邓氏恩惠,感佩于心的人,愿意追随忠实于逃亡的邓简。

如果一切可以用刀剑解决。

这是最简单而无效的方法。

她的话没有说满,但尹子度显然已经明白。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笑:“不错,邓氏世家名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钦背叛邓氏,并不全是因为邓宏落败。”

“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唐曼好奇地支起身子,她的猜测不可控制地滑向一些隐秘的东西。

沉默半晌,尹子度平静道:“主公派人绑了他儿子和母亲,悬在城外。”

唐曼的手指有些颤抖。

梁骘……用铁锤敲断手下两脚的梁骘,将敌人珍爱之物玩弄于掌心的梁骘。

她的逃脱是那样明智。

莹莹火光下,尹子度的眸色黑沉如古井,神情却那样悠然自得。唐曼脑中莫名地闪过那夜郭夫人冷静的脸,一样的脸,她吊死了三个人,却那么坦然、镇定、习以为常,好像这些残酷的伎俩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梁骘……”她喃喃着这个陌生却淌着血的名字,不可思议。

“不然呢。”尹子度摊开手掌,无所谓地笑了笑:“不是主公心狠,很多事情,并没有想象中复杂,只要窥见弱点,逐个击破,再坚实的堡垒,再坚固的城池,总有溃败的一天。”说着,他话锋一转:“你的朋友也是。”

“你是说,宜君也会叛变?”唐曼抱着膝盖,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不一定是对邓家,”尹子度耸耸肩:“可能早把你忘了也说不定。”

唐曼呼吸一滞,蹙眉:“不会的。”

没有等到徐宜君,她固然沮丧,但更多的是担忧。宜君不会失约,一定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谁都会欺骗她,宜君不会。想到这里,唐曼抿了抿唇,语气坚定:“我最相信她,我们说好了,她不会做这种事。”

尹子度听了她的话,冷笑一声,捡起树枝去拨弄燃着的火堆,脸上十分冷淡。

看见他的表情,她忽然有一点难堪,又有些生气。

他不认识宜君,为什么评价别人!

他也不了解她和宜君一起经历过什么,凭什么怀疑她们之间的情谊,凭什么用那种嗤笑的语气揣测宜君。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唐曼越想越气愤,右手慢慢握成拳头,起身朝外走。

尹子度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停止了,但是也没有说什么。

直到金色的阳光把她背影晒的发金,尹子度才蓦地把树枝扔到地上。

唐曼折了一根蒲棒,坐在溪边,默默流眼泪。

这人真讨厌!她再也不要理他了,还和他一起走?做梦吧!

她掐下一片蒲絮,抛到水面上。

水鸟被人声吓跑,拍打翅膀换了个地方站立。

过了一会,一片黑色的阴影从背后慢慢靠了过来,将她完全遮住。

“和你一起走,并不是说想让你和我一起回邺城,你要是想去南顿,我也不会把你告去官府,让人来抓你的。”

“你说她和你约定三天后见,算上今天,你已经等了四天了,万一是你的朋友遇到了什么事,需要你去帮忙呢?你也在这里等着她,耽误了事情吗?”尹子度慢慢坐在她身边,低声说。

“我们一起下山,问问去豫州路途的情况,再去找她,这样两件事都不会延误,不好吗?”

唐曼心里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碍于情面,还是扭过身不想看她,狠狠吸了吸鼻子:“你以后不要那样和我说话,很可怕,我不喜欢。”

“我知道了,对不起。”尹子度老老实实地垂着头,态度诚恳,他又轻声说:“……可是,是你刚才说舍不得我的。”

这下,唐曼颇为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因为这确实是她说过的话,而且他的语气太可怜了。

“这个……我就是说说,表示对你的感谢。我们两个人,总要分开的。”

尹子度“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低下头,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手臂伤口:“你看我的伤。”

想起昨天打野猪的事,唐曼心里又漫上些许愧疚。

……他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就是……嘴巴讨厌了点。

尹子度慢慢道:“昨天碰见野猪,分开以后,万一明天你碰见老虎呢?”

唐曼打个抖。

“我之前听人说,有人在附近山上碰见老虎,奈何他势单力薄,无力抵抗,最后被老虎活活吞掉,据说大家发现他的时候,咬得脑壳都没了。”他的表情真挚体贴,说的画面却怪叫人害怕的……

“不、不会吧。”

尹子度又说:“你想等她,下山了,还是可以等啊。”他想了想:“到时候,我还可以让军里的伙伴帮你找她,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唐曼思索片刻,忽而惊喜地睁大眼:“我刚才都忘了,宜君是青州人!她和你是同乡!”

“……那不更好办了?”尹子度笑眯眯:“都是青州来的,说不定会认识她呢。”

“对呀!”唐曼拍着手笑。

她彻底被尹子度说服了。她指了指生火的山洞:“那你等等我,我有东西在里面。”

尹子度嗯嗯点头。“去吧。”

唐曼一边跑,一边兴高采烈地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太幸运了!宜君是青州人,尹子度也是青州人,虽然青州天大地大,他们未必认识,但总比她一个人无头苍蝇地找要好得多。

这样一来,她一定会事半功倍,很快和宜君见面的!

尹子度转过身,找了个树荫处等待,目光缓缓随着那个背影移动。

傍晚的阳光还有些刺眼,她用手在眉上打了个凉棚,步伐轻快,让人很容易就猜透心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这样碰巧的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和她的朋友居然同样是青州人?

是他在山上迷了路,恰好遇见了跑出大将军府的她?

还是从那个叫徐宜君的婢女晕倒在久不见人的唐夫人院门口,唐夫人虽然避世,但性格温和,她第一次和丈夫争执,居然是为了讨要一个叫徐宜君的伶人在房里和她作伴?

抑或是,从徐胜领着一个形容怯怯的高挑少女,对高堂下跪磕头,激动大喊:父亲,母亲,我终于找到了妹妹宜君!

尹子度的笑脸一点点冷冽,他盘着臂,半边脸在树荫下晕散成黑影。

“尹将军,你的迷迭叶子!”

唐曼笑着跑了过来,手里捏着那片其貌不扬的青灰色叶子。

她抬起头,远山重重似画,云霞明灭,尹子度唇角晃荡着两个笑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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