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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青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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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姐姐的,怎么不知道这个?”

“是啊,我本应该知道,只是,只是……”唐曼硬着头皮瞎掰:“小时候,弟弟就被送去青州,多少年没见过,最近才寻回来的,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又是随军,又是谋事,有些事情,连父母都不很清楚,何况我呢。”

她眼珠不自主朝右瞥,芦花鸡顶红冠,扑腾着翅膀跳下鸡埘,羽毛乱飞。

“唉,怪不得我看你俩怪怪的,”想起方才他寻不到姐姐时的慌乱,丁媪揣起手,朝灶房望了一眼,唏嘘不已。

“你弟估计害怕你再把他丢下呢,真是可怜孩子。”

唐曼低下头闷笑,尹将军在外三头六臂,她出了府便水土不服,身无长处,谁把谁撂下还不一定呢。

尹子度干起活是少见的麻利,加上他性格本就少言,更显得无比利索。

很快,白濛濛雾气从烟囱口钻出,湛蓝天幕中恍若一团轻纱飘舞。

“说来,你们姐弟也是有意思,姐夫给邓家打仗,内弟又为梁军炊饭,你阿弟把那群当兵的喂饱了,又转头打你男人去。”丁媪笑得摆手,忽又问:“哎,你男人走了多久?”

“快三年了。”

“唷,那可是不短,”她凑近,眨眼:“——那你跟他,怎么样。”

唐曼脸上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仰头去看架上胖墩墩瓠瓜:“……还行。”

日月倏忽间,竟已经三年了啊。

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来着?一年前,两年前?

她甚至记不清自己写过家信,只记得当时寒风呼啸,窗户开了一点缝,砚台都冻得梆硬,雪片落在丝帛上,化成一小滩水渍。

想来,应该是前岁冬日吧,再久点,都要忘记邓简是谁了。

对于邓简,她脑海中呈现一片混沌颜色。十六岁初嫁的丈夫,年方少艾,新婚燕尔,怎能没有过浓情蜜意。

但另一方面,新鲜劲过了,两个人性格显露出不对付,邓简也渐渐心猿意马,姬妾侍女不离身。

唐曼自小爱洁,别人用过的东西,恨不得翻来覆去搓十遍,没少因此犯恶心。

母亲教训她,不要对丈夫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世道礼节如此,没办法,掘地三尺找不出几个不纳妾不畜姬的男人,守着你过一辈子,天下人都得戳他脊梁骨。

如果邓简死了,她的地位和名声都将跟随他的死亡而终结。

她能逃得出邓府,但是逃不出汝南袁氏,回到家中,舅舅又会将她嫁给谁,李简,张简,还是王简?

一片青绿叶子从藤蔓飘落,毛茸茸叶片上,虫啃出大小不一的洞。

“……”

眼瞅她又开始发呆,丁媪心里头已经很笃定,这女郎和丈夫关系一定不和顺。

她活了五十来年,没见过用这样轻飘飘语气说自己家男人的!

“要真是打仗还好,别到时候给你在外面整出个孩子,抱回来,够你发愁呢。”

那有什么愁的,又不是用她俸禄养。

唐曼心里烦乱,借口道:“媪媪,这瓠藤上生虫了,您也别在此处久站。”

又转身说:“我去看一眼阿弟。”

想打听的事没打听成,眼看她神思恍惚,翩翩然就走了,丁媪立在原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竟也觉得脖子上麻痒痒的。

四人在正房设席,肉脯上案,阿麋目不转睛,跃跃欲试打转,口水馋得满地。

家中久违的充斥着热闹活气,丁媪触景生情,一时又说起亡夫在时杀鸡宰羊、下地种菜的事。

唐曼专心夹菜,一边侧过身,往小满嘴里喂几口饭。

尹子度耐心听完她絮叨,忽然问:“大娘,这些年邓州牧分你们地吗?”

丁媪枯黄的面皮上沟壑纵横,长叹一声:“唉,你们来的时候,也看见对面那一大片地了吧,有十几亩,本来我家也是有一份的。现在家里没劳力,我还得照顾小满,就租出去给别人种了,不过,到头来打的谷还是要上缴,周围几个村都在替周府君种地。”

尹子度举着箸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这位周府君,是什么官职?”

“他哪有官!”丁媪嗤笑:“他叔父是从前冀州牧下簿曹从事,祖上不知又是哪个王爷的后代,才袭了个乡侯。”

小满不想吃饭,被逼得不耐烦,恶作剧似朝外呕了一口,唐曼才要伸手,却见尹子度已眼疾手快地用手掌托住他下巴。

丁媪狠扇他屁股:“臭小子,你都五岁了,还一天吐吐吐!”小满憋着嘴,好像要哭。

尹子度接过唐曼递来的巾帕,自己一根一根擦手指:“一个乡侯,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官府不管?”

“哈哈,人家可不是一般乡侯,他叔母是大将军嫡妻的表妹,叔父专门管钱管粮和簿书的,家家户户农具都收缴到了他家,我们想种也没办法。随便说几句话,够我们一辈子过不好啦,这么厉害的大官,谁敢和他对着干。”

尹子度皱眉问:“那佃户种下的地,和姓周的怎么分?”

唐曼送到嘴边的菜停住了。

她转过头,只见丁媪也圆睁着眼。

尹子度低下头,笑了笑:“嗯……我是说,周府君。”

“还能指望分到周府君的粮?”丁媪把小满抱在腿上,擦掉他嘴边的汤渍,“府君每个月大发善心,分给我们几顿饭吃,已经算好的了。”

尹子度没回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案上黍米饭。

丁媪抬起眼,问:“哎,我听你姐说,你从青州来的?”

唐曼在案下轻轻扯了扯尹子度袖子。

“哦,是。”他面色平静。

“青州那里怎么种地呢?”

尹子度思索片刻,道:“其实,青州早年,也颇受涝害贼匪之苦,大量田地都荒废,民皆流亡,野多旷士,官府没办法,才将荒田收归,又征募了许多流民,将他们编成队,组织开垦耕种……这算是,民屯吧。”

丁媪有些不可置信:“那最后种的,还不是填到府君大人肚子里去了?”

“不会,每个郡县都要设立田官,官府也会提供耕牛和耕具。若自己家中无牛,种下的收成,官府分六,百姓留四,若有私牛的呢,则官民对半。”

丁媪靠着炕,一下子坐起来:“这么多啊!”

尹子度点头:“是啊,冀州地广物博,不亚于青州,但地方多豪强,富户仓廪充溢,粮食都要放坏了,普通百姓家却无可耕之地。周府君家里几口人,算上奴婢又能吃多少?居然让这么多人替他种地,岂不是太浪费了。”

唐曼吃着饭,不由自主去瞥他。尹子度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非常认真,和平时大不相同。

丁媪算盘已经拨地叮当响:“哦哟,那梁使君会不会也在冀州行屯田啊!家里这些年没存下什么钱,只能用官牛……收六屯四,也比现在好啊!别看老婆子年纪大,干活可是一把好手。”

她抱着孙子晃了晃:“小满也能干,是不是!”

小满没吃几口饭,心思就蠢蠢欲动,一下得了空,便鱼一样滑溜溜地跃下地,案几还是倒上了菜汤,衣领上也到处是黏糊糊米粒。

丁媪端着盆追在他身后。

这几天,家里都是尹子度在做饭,菜也是他去摘,唐曼最多扫扫地,喂个鸡,浇个菜,她心里过意不去,吃完饭,便自告奋勇去洗碗。

后院水渠引的山里活水,清澈冷冽,她才将碗放下,挽起袖子,一抬头,便见两三个人结队向这边走来。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居然还有人影?也不知是过路还是什么。

等来人再走近些,唐曼方看清他们身上衣服的颜色形制,霎时间变了脸色。

才拿起的陶碗跌到池里,踉踉跄跄就往后屋跑。

黄狗撒开腿冲到前院,犬吠声声。

丁媪听见后院动静,正想去看时,篱笆墙外几个人影已经走了过来。

“丁大娘!”为首的青年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看上去老实憨厚,满面笑容冲里打招呼。

丁媪站起身,笑着迎他:“阿季来了,好久没见你了。”

小满从树后窜出来,怀里抱着竹球:“阿季哥哥好。”

武阿季手放在他头顶,一比划:“呀,小满长个子了。”

丁媪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啧啧称奇:“衣服怎么穿的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是新做的?看起来像个兵!”

武阿季挠头憨笑:“大娘您别笑话我了,这不是前一阵梁军进来了,我就和阿父抽空去了邺城一趟。”

他拢着手小声道:“城外好多衣服,没人来收,我顺手扒的。”

“死人的衣服你也敢穿!”丁媪骇得后退。

二人又说起邺城诸事,说梁使君遣散了邓宏姬妾,下令重量田地,新制户籍,有不少流民回迁邺城,还有青州来的各种物件,这几天,城里集市还挺热闹。

说话间,丁媪眼神扫到他手中包袱,武阿季忙说:“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这是新打下来的稻谷,专门送来给大娘的。”

“这是周府君的粮,我可不敢要!”

武阿季硬将包袱塞给丁媪,她不接,又递给小满:“你奶奶客气,小满接着吧。”边说边往里头张望:“大娘家里来客人了?”

丁媪往后一挪,挡住他视线:“我……远房亲戚,过两天就走了,他们赶路来的,这会儿才吃罢饭,屋里困觉呢!”

“是一男一女?”武阿季脱口而出,觉出自己唐突,慌忙解释道:“那天我在前面地里忙,好像看到了。”

“呃,是,没啥要紧的,过几天就走了,路上歇歇脚。”

“那是夫妻吗?”他颇不自然地搔头摸耳,黑脸中透出一丝红。

“姐弟!”

丁媪心里那个急——她还能看不出这毛头小子的心思,不能再跟他说啦,不然,自己好好的计划,非要被这见色起意的家伙搅乱了!

还给她送粮?探听虚实差不多吧。

说话声渐渐散去,唐曼蹑手蹑脚从墙角绕出来。

没留神,迎面直撞上一个又硬又沉的胸膛,金铢金饼撒了满地。

她呲牙咧嘴地揉着脑门,抬起头一看——居然是尹子度。

“尹将军,怎么是你啊。”她放下心,蹲在地上捡东西。

刚才,她都拾掇好包袱,差点就要撒腿狂奔了。幸亏碰见小满,说邻村的哥哥来家里拜访,还从邺城带了粮食,这才如释重负,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芳邻穿什么不好,非要打扮得和郭夫人手下侍卫一模一样,吓死人了。

她捡完最后一枚金饼,却见尹子度还在定定地瞧着她,神情莫测。

像她在山上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目光暗沉沉的。

“尹将军,你怎么了?”

尹子度呼了口气,不吭声。

唐曼浑身一凛,张开五根手指,慢慢在他面前晃了晃。

手才触到他鼻尖,尹子度突然抬起手,紧攥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无法挣脱。

她感觉他的手指尖几乎有些发抖。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又要跑么。”

“什、什么意思……”

他的表情,那么像是她背叛了他呢……好像也没有人承诺过必须生死与共吧。况且他答应的,要找宜君,也没有下文。

尹子度指了指她怀里:“你要不是想跑,何苦带上这些。”

唐曼把一堆金灿灿东西护得更紧了些:“我没有想跑啊,我就是想把这些收拾齐整,免得放混遗失了。”

她尝试着慢慢挣开那双手的桎梏,温言软语:“你手臂伤好些了吗,这么用劲,会疼的,放开吧……”

尹子度盯了一会她满面笑容的脸,勾起嘴角笑了笑,冷笑。

唐曼也心虚地笑。

尹子度一下松开手,自己转身走了。

她在原地抽着气甩手腕,皱起眉头。

尹子度果然很有气性,一个下午,他都没再搭理过她了。夜晚很快到来,风逝星垂,月光将庭院照得通亮,隐隐听见狼嚎。

唐曼走进后院,直觉身后有个眼神,一直牢牢跟着她。

忽地转头,院子里空空荡荡,树叶簌簌作响,什么都没有。

她加快步伐,刚推门进屋,门砰地合上。

一个人替他关了门。

唐曼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就想喊尹子度。

尹子度住在隔壁房,她晚上怕黑不敢睡,他知道后,每天休息前都会敲她墙壁。

只是……还没等开口。

“你慌什么。”

那个她盼望着的熟悉声音说。

一个人猛地从背后扣住唐曼,将她两只手举到头顶,摁到墙壁上。

尹子度低着头,在清冷冷月光下看她。

看她涂了铅粉惨白的脸,弯如满月的眉毛,惊慌而无措的眼,眼尾娇娇妖妖那一粒小痣,最后是点了嫣红湿润口脂的唇……

突然生出想掐上她脖子的恨意。

他周围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简直和前几天判若两人。

鬓边垂挂的珠玉穗拍打着墙壁,发出清脆碰撞声。

“见了大将军府的守卫,就这么害怕,怕的要跑?”尹子度面无表情地问:“说说吧,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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