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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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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活着,才能弥补错误。”吴恩裘翻来覆去咀嚼这句话,眼睛里又绽放了生的光彩。

那天之后,白封拿不准这位长辈是否真的想通了,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而吴恩裘则似乎终于找到了赎罪的方向,整个人恢复了精神。

此后几日,他奔波在祈都的各个角落。白封看着他悄悄拜访过很多朝臣,吃了数不清的闭门羹。

然后有一天,吴恩裘来找他。

“在下有一事相求,”吴恩裘说,“求侠士帮我救一个人。”

“好。”白封应下了,没有问是谁。

又过了几日,他悄悄潜入已经被吴恩裘故意放松守备的大理寺狱,带出了一个满身鞭痕,昏迷不醒的少年,然后按吴恩裘的意思,交给了在城外接应的人。

办完这件事,他回去见吴恩裘。那是他们相识以来,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

此后,白封便在吴恩裘府上住下,成了他的门客。吴恩裘则安安稳稳活到新帝登基,自此手下再无一件冤案。

吴恩裘时而会睡不好,说是怕赎罪之事败露,连累白封和相助之人,白封便替他招揽了一些江湖高手充作门客,守在宅子里让他安心。吴恩裘则会在闲暇时去教白封识字写字,教他读圣贤书,用知识给了他另一片素未谋面的天地。

五年间,白封从未问过那日营救的究竟是谁,吴恩裘也从未问过白封为何来祈都。两人各怀秘密,但又坦诚相见。

直到九月十五日那晚,吴恩裘看见他书案上的那封信,里面排着他手把手教白封写过的行书。

七日后的深夜重逢,二人在街上相对流泪。白封要拜别吴恩裘,被吴恩裘强拖进府宅藏起来。

他跑掉一切追回来的人,舍不得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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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讲完这一切时,吴恩裘已嗓子喑哑,泪也流干。

他喃喃道,“我先前瞒下这故事,瞒下我与他情坚,是不想让听的人满口胡说,脏了这情义。”

林歆郑重答:“我知。”

他对着林歆拜了下去,又缓缓抬头,用嘶哑的嗓音磨着林歆的神经:“罪人还有一疑。在寺丞告知你之前,你怎会知我曾离开过青丝绕?”

林歆轻叩着桌面,回答道:“我方才说我有三点疑,但其实是四点。”

“那夜他任务顺利,本是可以平安无恙回到你的府宅,告别也好偷生也罢,以他的身手,祈都的封锁困不住他,”林歆嗓音低沉,“但是他遇到了我。”

吴恩裘浑浊的双眼蓦地睁大了。

“你见到的那身伤,是我做的。他从青丝绕逃出时,正好碰到路过附近的我。我见他形迹可疑,与之交锋。他重伤了我,但他也没讨到好处,”诏狱的血气给林歆染上一层阴沉,“所以我最清楚不过,就算……就算我带人搜查那天没有结果他的性命,他也是活不到出祈都的。”

“但即便伤成那样,即便被我追遍了祈都城,他最后还是拖着残躯,把我甩丢在了神裕大街。我当时便不明白,神裕大街遍布官员府宅,他去了那里怎会有活路。”林歆的神情自审讯开始,第一次柔软了几分。

“我现在明白了。原来他是冒着必死的意志,想再去看一眼重要的人。”

他悲悯地看着吴恩裘张大了嘴嘶吼,像是要把他的影子咬碎。

接手案子以来,林歆不断地回想那夜凶犯惶惶又顽强地奔命是为了什么。人之将死,能让他不顾一切也想再看一眼的,该是只有某个人了吧。

林歆不理解,他只觉得愚蠢。但他无端猜测,或许还有另一个愚蠢的人,也在拼了命地赴这最后的约。

他字字冰冷,句句戳心:“你不该怪那举报你二人关系的目击者,也不该怪我。你们该恨的是那没用的情义。如若你能早早和他撇净关系,现在的你或许还有机会给他收尸,也算是还了他当年救命的恩情。”

吴恩裘在悲号中惊愕地抬起头,举起戴着镣铐的手疯癫般地指着林歆,大笑道:“没用的情义?哈哈哈哈……你不懂,不懂的是你!”他嘶哑地喘着气,“我……我吴恩裘这一生,曾为情义死,又因情义生。情义,是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是生扯不尽死隔不断的唯一啊!”

铁链哗哗撞击在石板地上,撞不进林歆冷漠的神情。

他看着吴恩裘继续癫狂:“你问我,那日为何不亲手交出他,你说这让你起疑。你错了!就算那人不是白封,只是我其他百十门客中的任一个萍水相逢,我也会护佑到底!他们选了我,愿意跟着我,就是信我、敬我。再平淡的交情也是交情!你有疑,不是我做错了,而是你根本没有心!”

最后这句话像把烙铁,直戳到林歆的心上,烫得他皱了下眉头。

诏狱深处,又滴下了一滴血滴。

“……白封留给你的那封信,还在么?若是能找到,或能证明你确实不知情。如此,我可以设法保你一命。”良久,林歆静静问道。

“烧了。”

吴恩裘老泪纵横,在泪光中伸手,仿佛那信还触手可及。

诏狱静默。

“你可还有什么遗愿?”

又有谁问过白封的遗愿。

“但求一死。”

“……好,我成全你。”

吴恩裘笑得泪眼婆娑。他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质朴字迹,是信的最后两行。

“五载春秋,一朝梦散。”

不觉与君相知五年,今日便该梦醒了。

“孟姥把盏,黄泉作伴。”

我会在孟婆处举杯等你。不急,黄泉路长,我等得几十年,也便能再记你几十年。

不会太久,我来全你的遗愿了。

吴恩裘缓缓闭上眼,把最后几滴泪挤完。

林歆站起身,挡了一瞬的天光,沉默着往狱外走去。

伸手就是狱门。林歆想起什么,突然停住身,回头盯住瘫坐在地上的前大理寺卿,开口道:“学生还有最后一疑。”

吴恩裘没有动作。

林歆心如擂鼓,不觉握紧了刀柄,像是要抓住什么最后的稻草。

“你说你在德治十八年杀了不该杀的人,那你让白封换囚救出来的人是……?”

“……”诏狱深处传来一声气若游丝,“他姓魏。”

林歆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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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外的白昼扑面而来,晃得林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前是吏部侍郎熊乐憔悴苍白的面容,嘴唇急急嗫嚅着,却硬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凶犯已伏诛,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已得口供,难逃一死。熊大人可以安心了。”

林歆面无表情地看着熊乐骤然流下两行泪水,仰面一倒,竟就这样昏了过去。像是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松,后知后觉发现那一端原来再没有了着落。

他站在诏狱的高阶上,冷着脸看熊府家丁手忙脚乱地抬走他家老爷,内里却茫然一片,独独留下那四个字的嘶吼从诏狱的幽暗处一路回荡进他的脑壳,搅得他心思不宁。

“你没有心!”

是这样么。林歆答不上来。

如果他无心,那夜他怎会仅为了那字条上一个真假不明的落款,就丢了神志不顾危险赶去竹林想抓一场虚无的梦?

可若是他有心,那年他明明有能力伸手拉一把的人,又怎么会被他袖手旁观,被他亲眼看着跌在泥淖里卑微至死?

“他姓魏。”他又听见大理寺卿说。

申时的阳光斜斜打在他的鼻梁,林歆站在黑白交界的线上阖了眼,仿佛这样就可以装作刚才的一切对话都没有发生。

他不想相信。

他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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