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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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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祈都城外静谧的清晨突然被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一列骑兵飞驰而来叫开城门。为首一人披甲持枪,骑着枣红色骏马,面相威猛,目光炯炯,荡在身前的长髯威震宇内,无人不识。

“是林戟业将军回来了!见过林将军!”守城的小卒仰视着他们心中的英雄,忙不迭地开门放行。

这位林戟业将军是大虞的护国柱石。他常年带兵驻守北野,吃沙喝风,为大虞守住荒蛮的国门,一守就是十二年。大虞百姓无不敬他,先后两任皇帝对他也都颇为倚仗。

因为他这些年不仅把边疆守成了铁桶,还先后两次救驾有功。

他最为人称道的事迹,是在德治十五年指挥着北野营死死顶住了夜沙国那次举全国之力的突然侵犯。那场战争凶险异常,两个月的鏖战中,北野营八万精锐只活下来了不到三万。有人说,那年北野边陲的草都是血褐色的。

当时的祈都人心惶惶。有的达官贵人散尽家财,甚至悄悄拟好了投降书。但两个月后传来的消息却是,夜沙灭国了。

战报上说,在一个深夜,林戟业掩埋了又一波同袍兄弟的尸体,分了军营将士私藏的所有酒酿,只带着一万人马狂奔了三天三夜,绕到夜沙空虚的后方捅破了都城的城门。夜沙十五万百姓和三大座铜矿,一夜之内尽归大虞。

自那之后,连先帝都称林戟业是大虞的救命恩人。但林戟业淡淡地说,他只是去为兄弟们安魂。

然后就是德治十八年的朝堂清洗,林戟业率兵力保新帝登基。之后固辞了一切虚名上的封赏,执意策马回北野,说是要去守袍泽的埋骨之地。那一去,马足龙沙,又是五年。

但这次回祈都,是他自请的。

见是他入城,百姓无不驻足行礼,敬大虞真正的将军。林戟业目不斜视,策马过街,晨雾掩埋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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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他身着朝服,捧着奏折,跪在御书房。

“臣林戟业,具本弹劾户部尚书柳德青等,徇私枉法、拖欠军粮、以次充好,害我边境将士无饭可吃,屡次被迫错失战机!臣已详举其五大罪证,还请陛下御览陈情!”

话毕,香炉噼啪炸了点火星。

御前太监万雨明躬着身接下了林戟业的奏折,转身捧给了济安帝。

一旁站着的兵部尚书赵启志眼看着济安帝转了转手上的黑子,“啪”地敲上了棋盘。那烫手的折子随之被远远搁在了御案边。

他摸出了手帕揩汗。

当年通敌案后,大虞空缺了很多要职,一时竟有些无人可用。书生出身的赵启志就这样临危受命接了兵部的担子。本想大展拳脚的他却发现,大虞除了林戟业,居然没有其他可领兵之人。

可巧,林戟业是个宁折不弯的倔性子,议事只要沾了军事,他连陛下的面子也是说驳就驳。所以赵启志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当起了替林戟业擦屁股的那张纸。这些年林戟业还没被判个功高盖主、以下犯上,赵启志可谓是功不可没。

就是夭寿。

“呃……林将军连日奔波,想必很是疲累。今年边陲安稳,还是多亏了林将军的呕心沥血。此次回都该好好歇歇,若是有吃穿用度上的需要,赵某愿倾囊相助。至于户部的事……陛下想必自有定夺,将军安心等着便是。”赵启志今日赶着来陪林戟业觐见,就是怕这倔脾气不会说话,吃了暗亏。他趁着满堂沉默赶紧开口,就差没趴在林戟业脚下画几节台阶。

济安帝听了,果然龙颜稍霁,“赵爱卿说的在理。你的军报朕看过了,将士屯田做得不错,朕心甚慰。林爱卿劳苦功高,朕自不会薄待了你,赏赐早已经备好了,万公公,一会儿记得替朕送去林府。”

万公公低头应了。赵尚书舒了一口气。

但林戟业还跪着,脊梁笔直,跪得像碑。

“多谢陛下,但臣想要的赏赐不是金银。陛下,柳德青贪渎之事罪证确凿,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拖,还请陛下……”

“户部之事自有刑部大理寺纠察,朕从未听过他们上奏,爱卿怎就敢说罪证确凿?!”济安帝骤然动了怒,一拍御案,乱了黑白棋盘,“林将军管得未免太宽了些罢!”

万公公和赵启志赶忙跪下好言相劝,强拖着林戟业告退,把人送出了御书房。

“我的林大人啊,赵某知道将军是心忧将士,在下着实佩服。可这顶撞陛下又是何必呢?”赵启志一路拽着林戟业走到殿门,“将军难道不知那柳德青得的银子是陛下……”他扫了眼两旁侍立的小太监和身后跟着的万公公,及时住了口,“哎,罢了,听在下一句劝,这些时日将军就好好在祈都逍遥玩乐,多结交些朝臣,莫要再管朝堂公务了罢。”

林戟业黑着脸甩开赵启志的手,迈步走出大殿。赵启志复又追上他,继续喋喋不休。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下了台阶,那苦口婆心终于被吹散在了风里。

万公公站在高阶上一言不发,躬身送走两位大人。他望着二人越走越远,缓缓直起佝偻的背,眯起眼睛盯着宫门的方向。

“流言止于宫墙。要是让咱家知道朝臣们的对话往外面漏了一个字,咱家必要了你们的舌头。”

在他的身后,侍立殿门的两个小太监抖成了筛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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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朝服的林歆跟着带路的公公低头走在宫廊上,心事重重。

暗红镶金的宽袍大袖没给他添上几分沉稳,反倒衬出了一丝苍白的阴郁。

今日他是奉诏进宫面圣,想来是领升职的谕旨,也是去给陛下汇报青楼案的进展。

那毕竟是四条人命、两位重臣。饶是冷静如林歆,此时也按不住内心的忐忑。

自那日审完吴恩裘,林歆循着口供把吴府翻了三天三夜,找到了和青楼尸体伤口吻合的剑、目击吴恩裘藏人入府的家丁,甚至有青丝绕的娘子出来指认似乎见过白封那张脸那晚曾出现在青楼。从结果上看,人证物证俱全。凶手伏诛、大理寺卿认罪,这案子确实可以结得干干净净,对得起他北镇抚的位置。

但是林歆总觉得不踏实。

一来是他穷尽精神,还是没有挖到半点白封或是吴恩裘和那侍郎公子熊付秦的仇怨。若是买凶杀人,也没找到任何联络的痕迹,既无书信,也无金银。

犯案的动机不明不白,调查彻底陷入死局,他不知道要怎么跟陛下和吏部侍郎交代。

二来是他找不到检举人的口供。目击凶犯入大理寺卿府的证人仿佛从未存在过,大理寺和锦衣卫都没有检举经过的半字记录。

在旁人看来,这事说小也小。但林歆不觉得。

这份检举直接把白封堵死在祈都,拖了吴恩裘入狱,甚至还把林歆和锦衣卫搅入了局。他还记得吴恩裘被检举后是立刻革职待查,那这检举只可能是直接捅给了更上面的人。

若当真如此,林歆眼下查到的一切便是有人早已写好的结局。他厌恶被人利用的感觉。

还有第三也是最让他不寒而栗的一个疑点。现在想来,那夜他出现在竹林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只用一张纸条、一个落款,就骗得林歆头脑发昏出现在猎人种好的树下,守到一只好巧撞上门的兔子。自此大幕拉开,他就像只傀儡般,为了自以为是的目的钻进了别人系好的辔头。更可怕的是,这人远比他以为的更了解他。

——还有那白封为何执意要夺他的刀。

林歆暂时还想不明白,检举人和约他去竹林的人是不是同一拨人。但他知道自己早已入了瓮,正在为别人做嫁衣。

他要真相。他得破局。

他咬着唇想得正仔细,突然看到身前的太监住了脚步,挪了两下退到路旁,躬身就要行礼。

林歆抬头,直直对上了来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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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歆认得林戟业。

说起来,林戟业其实是林歆的远房叔叔,说不准小时候还抱过他。

只是林歆记不得了。

林歆出生在祈都的一户普通官吏家里,家境虽不富裕,但胜在和睦温馨。父亲林煜很是好客,小时候林歆天天能在家见到父亲相邀的各位同僚好友和本家兄弟,他猜测其中应该有林戟业,还打赌自己必然揪过林戟业的胡子。

和他打赌的对象叫魏承叶,是前兵部尚书魏泽锋的独子,林歆少年时期的光亮。

林歆的双亲在他五岁那年早早病逝,曾经推杯换盏的林姓亲戚竟无一人愿意收留这个孤儿。作为邻居的魏泽锋当时还只是个兵部司郎中,看这孩子可怜,用一把糖就把他骗进了自己府上。这一住就是十一年。

“不可能,你说你揪了他的胡子,可你没胡子啊!你这谎编的不作数。”

“那等我长了胡子,是不是就说明我说的是真的了?”

“嗯……那也不对,你长的也不是林戟业的胡子啊!”

然后就是追逐打闹、叮呤咣啷、一声暴喝、哀嚎连天。

十三岁的林歆和十四岁的魏承叶顶着火辣辣的屁股趴在一张榻上,大眼瞪小眼。

“喂,你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啊?”

“我当然想做林戟业将军那样的人。千军万马,吾亦往矣,这就是英雄所为!”林歆记得那人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

“我也想当英雄,但我当不过你。这样吧,我就去做你魏大将军的近卫,替你擦枪,帮你杀敌!”林歆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的。

那是德治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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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代同知林歆,见过林将军、赵大人。”林歆垂手,用低垂的睫毛挡住没有温度的眸子。

他看到地上高大的影子冲他点了下头。

两个影子擦肩而过,一个走远了,一个还在原地立着。

光明磊落的将军,怎么看得起阴险诡谲的锦衣卫呢?

林歆站直身子,抖了抖蹭上墙灰的衣袖。

他少年的光,熄灭在了德治十八年,林戟业手捧的一纸劾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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