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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江月无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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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雨滴从屋檐上汇聚,一颗颗滴落,哗哗地打在石头的台阶上。风儿微微摇曳着屋前的树枝,沙沙作响。

空寂的雨夜里,寮房里的住客还没有休息。

乌黑的髪丝静静垂下,随后如柳絮般轻轻飘落。剃刀半月的刀刃在顾江云后脑头皮与髪丝之间游走,勾勒出头颅光滑的轮廓,将髪丝剩余的倔强一寸寸从头皮上刮走。

此时此刻的顾江云,已经平静下来。也许是接受了现实,也许是终于累了,又或许只是强压下了情绪,总之,她默默地蹲坐在浴桶中一声不吭,配合着广慈师太的剃刀,低头、偏左、偏右、转到合适的角度好让自己的后脑更快些被刮干净。

没多久,随着剃刀放回木盘的声音轻轻响起,宣告了落髪的结束。这个来自东海的道姑,在浴桶中被剃去了所有乌髪。整个脑袋被刮得光溜溜的,只剩下青青的头皮,腻的弹手。

当她从浴桶里站起来,穿上僧衣僧鞋后,一个新晋女尼顿时出现在屋中。她僧装宽大,配合高挑的身材,不胖不瘦,洁净自在。本就出尘的气质,此时更显庄严神态。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和在场的女尼们站在一起毫无违和之感。

“好,果然合适。”广慈微笑说道:“顾道友果然有佛缘。天生的修行胚子。这边随贫尼走吧。明日一早,落髪大典还需要你帮忙。”

“……是。”顾江云顺口答应,但手上一僵,将拱手的动作陡然定住。她已经不是道士了,如今穿着一身僧袍,怎么还行拱手礼呢?

一旁的女尼也顿觉好笑,轻轻笑出声来,给顾江云平添了几分尴尬。好在广慈及时用眼神制止,只见她双手合十端正一礼,口称“南无阿弥陀佛”。

顾江云知道这是广慈师太的亲身示范,便也只好忍住内心的挣扎,学着广慈师太的样子,合十一礼,也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只是语气中难免带着一丝苦涩。

眼见熟悉的师姐妹变成了尼姑的样子,剃光头,披僧袍,行佛礼。何江月与林江雨两人一时只得沉默地站在原地。双手轻轻握紧,又轻轻放开。纵然不情愿,又有什么用呢。到了明日,她们两人也只能变成这个样子了。

广慈满意地点头,说道:“顾道友,且随贫尼去见住持。”又转头对何江月、林江雨说:“两位道友,明日一早还要落髪,今晚早些安歇吧。贫尼告辞。”

说罢便转身出得门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顾江云犹豫了一下,转身看了何江月、林江雨一眼,三女眼神无声交流,不再多言。顾江云便不再留恋,暗自轻提僧袍,跟在广慈一行人身后,就这么冒雨离去了。

何江月、林江雨走到门口,看着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说不出的悲凉难过。良久,何江月拍拍林江雨的肩膀,回到了屋内。看着里间那凌乱的衣物、沾着水渍的地板,还有那桶飘满了青丝的木桶。何江月忍不住上前捞起一把,握在手心,不住地颤抖。

自己多年的师妹顾江云,就这么被佛门带走了。青丝长髪依然在,伊人却已入空门。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和道门的众多道人要受此等折磨痛楚!人的信仰,就如同灵魂一般,凭什么要生生撕扯来开,强行变成另一个模样?

“师姐!”门口传来林江雨的声音。何江月一抖手,顾江云的头髪不经意掉回了水里。她胸口起伏数次,方才按捺下满腔的愤懑。

林江雨轻轻走到她身后,眼圈也已通红。

这一夜注定无眠。

再次见到顾江云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的落发大典上。

当——当——当——

悠远的钟声在空寂的雨幕中回荡。在霞光寺女尼的要求下,寮房内的女道士们都换上了僧装,一个个披散着长髪,冒着雨结队,来到了大雄宝殿。

顾江云正站在大雄宝殿门边的知客僧之中。晨曦撒在她的光头和僧衣上,就像镀上了一层金光,此刻的她神色淡然,手中一个净瓶、一截柳枝,宝相庄严,仿佛修行日久的比丘尼模样,如果不是昨天亲眼见证她落发的过程,简直无法让人把她和记忆中的顾道长联系起来。

何江月跟在女道士的队伍中走进了宽阔的大殿,路过顾江云时,近距离看着熟悉的同门变成陌生的模样,她的心里一阵酸涩。朝着师妹微微点了点头。

而顾江云也回应了一个微笑,但是何江月看得出来,她的笑容中含着三分苦涩。只见她轻轻拨弄柳枝,几滴清水飘洒在空中,以示甘露洗尘之意。这也是她此刻的工作,她能为同门做的这就这么多了。曾经形影不离的同门变成了如今陌生的模样,隔开了身份的距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无常吧。

何江月与林江雨浑浑噩噩地随着队伍来到大殿之中,听住持师太的开释,但是和在场的众女道士一样,心头压着沉重的情绪,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大雄宝殿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佛陀的视线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微笑地看着大殿中各怀心思的人们。人世间的痛苦与倾轧,就像殿外的细雨,被这佛门大殿隔绝在外,只能在瓦片上哗哗作响。佛像、大殿、雨水、端坐的比丘尼们、落难的女道士们,形成了一幅鲜活的画面。

线香渐渐燃尽,换上第三根时,住持师太终于讲完了。接着一声清越的磬声响起,将在场众人的遐思拉回了现实,落髪大典已然进入正题。

众目睽睽之下,住持师太起身走下座位,一旁三四名女尼弟子上前,分别捧着一个托盘。住持师太从一个托盘中取过剃刀,取只在就近的道姑头顶轻碰了一下,随即又走向相邻的第二名道姑。之前的道姑刚刚低头合十作待剃状,住持师太已经离开,一时反应不过来。

却见跟在住持师太身后的女尼弟子,从托盘中取出一个木牌递到她手中。周围的道姑们这才注意到,这些托盘中堆满了一样大小的木牌。

住持师太继续蜻蜓点水般走过一个个在座女道士,跟着的女尼把托盘中的木牌一一下发。不多时,已经飞快走完了一排,绕到第二排去了。第一排的道姑们,都已经拿到了木牌子。这时一旁又有女尼上前,轻声招呼第一排的道姑从左侧绕后殿去。于是,一边是前排的道姑们在女尼弟子的指引下起身往后殿走去,另一边是住持师太继续在道姑头顶象征性的落髪,后面跟着的女弟子则不停发着木牌,一排的一排的按蛇形顺序前行着。

前排的道姑去了何处?将要做什么?住持师太及其弟子下发的木牌上写着什么?后排的道姑们忍不住在这安静的宝殿中窃窃私语起来。

好在,一旁的女尼似有准备,开始敲起木鱼,念诵起佛经。有节奏的空空声伴着梵音弥漫在空气中,让大殿再次安静下来。禅唱声中,住持师太很快来到了林江雨的面前。

又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点而过,林江雨轻轻合十,随即双手平托接过递来的木牌。

何江月坐在旁边,随即也接过了木牌,好奇心顿起,她低头一看,木牌上乃是隶书“僧果”二字。

疑惑中她眼角余光一撇,见林江雨手里的木牌上乃是“僧净”。

这似乎是法号。接着何江月将木牌翻了过来,背面乃是一行小字:“俗家姓名(空白),天保六年八月师广昙剃度于霞光寺”。于是这才知道,这木牌乃是僧人的身份证明。时间仓促,只能空着俗家姓名自己填,不同的只有正面的法号。而看到“师广昙”三个字,才意识到住持师太的法号正是广昙。

此时的住持师太广昙大师,继续点着道姑的头顶,仿佛蜜蜂采蜜一般。但不知为何,她的背影在何江月的心中仿佛庄严了几分。不管是不是随机获取的,只要自己将来在佛门中一天,广昙大师都和自己产生了深深联系,因为她给了自己这个僧果的法号,一个新的身份。

不经意间,前排的道姑已经鱼贯往后殿而去,空出了两排的座位。何江月、林江雨见此情形,也顺势站了起来。然而,却见引路的女尼已经来到何江月面前,说道:

“师弟稍等,后殿人已满。”

何江月与林江雨对视了一眼,愕然停了下来。而那女尼弟子却没有再看何江月,反而催促林江雨跟上。林江雨依依不舍地看了何江月一眼,无奈地跟着道姑的队伍离开了。

看着林江雨娇小的背影,何江月内心又一次泛起了波澜。昨夜,江云先行落髪被带走,如今又阴差阳错和小师妹分了开来。这就是命运的无常吗?本以为两女坐在一起,有什么事也不必分开,就算论个先后,也是自己在前。哪晓得,广昙师太按蛇形顺序行进,反而让小师妹得了先。

这让人情何以堪?她捏紧了手中的木牌子,暗恨这无常的命运。如今,她成了孤身一人了。

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同她一起面对喜怒哀乐。她们是亲人啊。

看着林江雨离去时那哀伤的表情,独自面对未知,想必对一向柔弱的她来说,也是非常残酷的吧。她的背影,如此娇小,夹杂着白髪的长髪又显得沧桑。何江月真的很想代替小师妹,先一步去看看后殿在做什么。可是,她何尝不知道,那里在做什么呢?看着仪式一步步进行,猜也猜出来了。只是她不愿想、不愿接受、不愿面对。在这个问题上,她宁愿选择当一次逃兵,哪怕只是晚上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何江月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没有人来拯救她的命运,拯救道门的命运。她争取过,也挣扎过,甚至想过为了信仰赌上一切。可是,为了同门,也为了远在东海的弟子们,她忍了下来,她的两位师妹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可是如今,她们却一一离开自己身边。

何江月细长的眉眼此刻挣扎着睁大,倔强着不愿当着这么多尼僧和道姑流泪。她很无奈,但她要坚持。

她微微仰着头,坚决地和佛像对视着,对视着。佛祖一如既往地俯瞰众生,而何江月的情绪没有在这慈悲的目光中消退半分。连住持师太完成了发木牌的工作,也没有注意到。

良久,良久。

就在何江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略微可笑时,嘈杂的脚步声从殿后响起,一名名女子从殿后列队走出,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们神色木然,双手合十,低着头慢慢前行着。她们僧袍微皱,还沾着水和髪丝的痕迹。最明显的却是她们那新剃的光头,青青亮亮,好像新剥的鸡蛋。道姑群中顿时响起了一声声惊呼。

为首的女子身材娇小,但她一出现就吸引住了何江月所有的注意力,眼泪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

“师妹……”

在林江雨,或者此刻应该叫僧净的女尼眼中,何江月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她再也坚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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