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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江月无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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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涟涟,是天在哭泣。

何江月紧紧搂住已经落髪的林江雨,仿佛一松手会再次失去。她又哭又笑,情难自已。

不过一柱香,熟悉的师妹出来时已经青丝尽去,和顾师妹一样,成了光头女尼。

娇小的身体一如既往的柔若无骨,新剃的头皮就像娇嫩的脸颊一样光滑洁净,可是没有了那头标志性的黑白参杂的头髪,再找不到往日痕迹。

“师姐,你,还好吗?”林江雨关切问道。

“我没事。”何江月抹了抹眼泪,答道:“不知怎么,就忍不住了。”

哀伤的情愫,令周围的人们无不恻然。待剃的道姑们,默契地绕开了两女,走向后殿,没有人打扰这对真情流露的师姐妹。

雨还在下,唯心有戚戚焉。

哭了也好,发泄出来的何江月平静下来。她摸了摸师妹的脑袋,滑溜溜的,手感倒是不错。林江雨倒是羞涩起来,说道:“师姐,道士也好,女尼也罢,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何江月点了点头,随后她顺着林江雨的眼神,看到去往后殿的道姑队伍即将走完,心里知道,自己落髪的时刻到来了。巨大的失落感笼罩心头,但她还是拍了拍林江雨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放心吧,我去了。”

林江雨点点头,报以信任的微笑,无条件支持着自己的师姐。随即,她看到何江月的身影跟着队伍消失在殿后。

何江月来到后殿,才发现是一处非常狭小的区域。后墙与佛像底座之间不过两人并行的空间。这里被佛像的阴影所笼罩着,昏暗一片。一排手持着剃刀的女尼正背对着佛像,面孔藏在巨大的阴影中。而地上随处可见凌乱的长髪,确认了众道姑落髪的所在。

在引路女尼的指挥下,道姑们跨过地上堆积的长髪,面对佛像一字排开,与那一排女尼正好一一相对。不多不少。

何江月低头看着地面上多的触目惊心的长髪。心想,这真的是刚才片刻功夫剃落的吗?

她原本曾想过,自己纵然落髪。应该会跪在庄严的佛像前,由德高望重的老尼庄重圣洁、充满仪式感的剃去三千烦恼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狭窄逼仄的后殿,像待宰牛羊一般被剃光满头长髪。

可是,既然来到了这里,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何况她的两位师妹已经先一步剃了髪。作为师姐,自己又怎能甘于人后?

跟着队伍站定后,何江月抬眼看去,站在对面的,是一位陌生的,面相清瘦的老尼。她对何江月点点头,示意她跪下。

终于,要为自己落髪了。想到这里,何江月不禁心跳加速,她即将和两位师妹一样被剃成光头女尼。于是,她轻撩僧袍,跪了下来。将一头青丝袒露在清瘦老尼的剃刀之下。

害怕吗?何江月问自己,她确实有些不适。她清楚记得。小师妹从进来到出去不过一柱香时间,说明这场剃度是一场狂风暴雨。

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老尼的面孔似乎狰狞起来,手中那口锋利的剃刀像是闪着寒光。而一旁的道姑们,也都纷纷低头跪在撒满了青丝长发的地砖上,闭目待剃,毫无反抗。

嘀嗒。随着最后一名道姑跪了下来,好像是无声的命令触发,女尼们同时开始了动作。

何江月用多年习武培养出的目力,看到面前的老尼双手同时抄向自己后脑,右手用剃刀柄顺着衣领撩起自己的长髪,左手同样撩起,仿佛疾风掀起柳浪,连同自己的心跳一下子提了起来!

随后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只觉得老尼左手一钩一抓,已经将自己的长髪撩到了头顶,并且连根抓在手里。

饶是何江月只得提起一口气,直起脖颈顺应头顶的拉扯。正想要抬头时,却忽的头上一轻。

电光火石间余光一扫,只见到一众道姑同样被抓住了长髪,整齐划一的被提起来,却被剃刀齐根切断。众道姑的头髪仿佛天女散花一般落了下来。何江月感到自己的长髪掠过后背只撒到了脚上和地上,成了地面上狼藉髪堆的一部分。

髪已断。何江月吐出了一口气。第一息。

接着,她看到老尼左手抄起一捧温水撒在自己头顶上,顺手在自己头髪上揉搓起来。

由于刚才是抓着头顶心的髪根削断的,所以此刻的何江月头顶心头髪最短,四周包括前额后脑左右侧头髪仍然有半尺长,此刻又披散下来。

何江月又深吸两口气,任由老尼把自己头顶心周边剩余的头髪打湿。

第二、第三息。

头髪被打湿后,软了下来。老尼手腕一压,何江月顿觉脑袋被牢牢按住,随即头皮上一阵刺痛传来。

“嗤~”的一声,只觉剃刀落下,将何江月头顶最薄处的头髪连根剃下,一块白白的头皮随即显露。

第四息,头皮显。

何江月心里疾跳几下。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待缓缓吐出时,头顶只是嗤嗤几声,一大片乌髪已经被刮了下来。老尼按压的手劲不小,刀片也剃的飞快。不过一息间,六七刀已经剃过,何江月只觉得头顶到前额清凉一片。

第五息,头顶露。

再次换气时,老尼手腕一拧,何江月的脑袋被迫转向左边,她但见整排道姑也都剃光了头顶的青丝,一个个偏斜着脑袋,被各自的剃度师按着用剃刀无情地剃髪。随着嗤嗤的响声,缕缕髪丝如落叶般飘落无声。

整齐的动作如林。何江月自己也不可能置身于外,她只觉得剃刀在头顶左侧不停向左耳方向一刀一刀剃着,又是一大片头髪从头皮上刮了下来。

第六息,左前。

几刀后,何江月感觉老尼按在头顶的手压了一下,手上运刀一变,从左转到右,从推转为拉,开始从头顶向右侧剃。

何江月转念间想到,这是因为老尼用左手按压的缘故,左手可以左拧,却不方便右拧。但不管左右还是推拉,剃髪速度都是极快,嗤嗤声也迅速转到右耳侧,不过一息间,右侧头髪剃了大半。

第七息,右前。

似乎担心刀锋容易伤到耳朵,剃刀的刀锋在太阳穴附近都是一触即收。而且过快的剃髪遗漏了大量残髪。横七竖八地落在剃光了的头皮上,分外惹痒。

于是,老尼按压的左手一松,开始给何江月头顶拍打起来,光秃秃的头顶残髪四散,反倒是那有些粗糙的手掌在头顶摸起来,让何江月顿觉异样起来。头颅的形状从未像如今这样清晰,痒痒的触感更是让人觉得敏感。

第八息,第九息,抚顶。

短暂的停顿后,狂风暴雨般的剃髪再启。只觉得后脑一股力量按过来,何江月便往老尼的肚子上撞过去,但还没反应过来,老尼的左手又顺势上移,按在剃光了的头顶上,止住了何江月脑袋前顶的动作。这让何江月的后脑整个露出来。

剃刀早已等候许久,嗤的就在头顶上剃了下去,这次直接往后脑方向刮了下去。一大片头髪被直接扬起,落在了后脚跟上。

后脑的头髪最是浓密厚实,剃刀也无法一下子剃干净。偏偏老尼手法熟练,半月剃刀操纵灵活,采用了侧切的刀锋,月中的刃口开路,月牙的刃口收尾,顺着后脑的弧度一刀下去便带走了整片头髪,何江月后脑的头皮肉眼可见的裸露出来。

何江月低着头,微微喘气,她只觉得后脑越来越凉,光头的形状已经被头皮微痛的触觉勾勒出来。后颈两侧披散下来的余髪,三两下去了大半,纷纷连根掉落下来。

第十息,第十一息,后脑。

后脑的头髪已然剃尽。从头顶顺着后脑的弧度直达脖颈被剃的光秃一片。

剃刀随即转向后脑右后侧,速度也慢了几分。这次是顺着右耳后的弧度向下剃髪。后脑大部分头髪已然剃光的情况下,这里只剩下少许短髪和残髪了。但正因为如此,老尼的动作谨慎不少。

第十二息,右耳后。

老尼左手轻转,何江月的头也随之略微左转。剃刀轻转左耳侧,开始给左耳后侧剃髪。

何江月顺势一瞥,整排的道姑,如今也都一个个被压低了脑袋,正在剃着后脑,光头已经显露大半,青青的头皮充斥着视野,无论是老尼还是道姑,都是光秃秃的脑袋了。

不过又是一息功夫,左耳后侧的头髪也被剃了干净。

第十三息,左耳后。

剃刀一停。老尼的左手开始把何江月后脑上的断髪往后拍。光光的后脑让何江月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和其他道姑一样成了光头了。几下拍打之后,顺手又把堆积在脖颈和衣领上的断髪摘了扔掉。

第十四息,抚后脑。

剩下的头髪只剩下两侧鬓角和前额的少许残髪了。这几处头髪低着头都不好剃。

何江月正想着,觉得老尼毫不客气地一托她的下巴,让她的头抬了起来,两人眼神对撞了一下。老尼清瘦的脸庞却依旧面带微笑,古井无波。

剃刀下落,何江月看着前额的几缕刘海髪从眼前飘落。

随后又是刷刷几刀,把前额剃了干净。

第十五息,前额。

老尼托下巴的手一转,把何江月脑袋转向左侧,剃刀沿着右侧髪际线下刮,仅仅两刀就把右鬓角剃掉了。

老尼又补一刀,顺着右耳的轮廓一转,把右耳四周的残髪都刮了个干净。

第十六息,右鬓角。

毫不意外,下巴又一拉,这次是左鬓角,同样的过程重复了一遍。左鬓角也被几刀刮了下来,随后是左耳附近彻底剃光。

第十七息,左鬓角。

到了此时,何江月已经青丝尽落,成了光头女尼。光光的脑袋被剃刀的狂风暴雨刮了个干净。

何江月也没有想到,落髪会这样的迅速。十几息时间,在平时只不过几口饭,几页经文的时间,此时却可以让自己从满头长髪直接变光头。速度快得没有机会思考。

等到想要整理一下思绪时,剃髪已然结束。整齐的剃髪动作,像是排练了无数遍。仅仅那几个瞬间,何江月都被道姑们整齐的动作和顺从所震撼。随即想到,自己同样是这些道姑中的一员。同样被拨弄着脑袋,被动的接受着无情的剃髪。

胡思乱想间,只觉得眼前一黑,老尼的手掌开始拍打脸上的断髪。快速的剃髪让头髪四处飞散,不少已经沾在何江月的鼻子和脸上,而她本人却毫无察觉。

第十八息,抚面。

老尼轻轻抚几下,将断髪弄走。何江月定了定神,剃髪真的收尾了。

低头一看满地的青丝,自己的,前一轮道姑的,已经彻底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左侧看去,道姑们全都不复本来模样,光头左看右看,仿佛还在寻找着什么。个别几人还没剃完,正在剃着鬓角,更多的人已经开始轻抚自己新剃的光头。

青青的头皮,是如此敏感。摸上去光溜溜的,像剥了壳的鸡蛋。又仿佛残留着髪根,让人忍不住细细摸索。

回想起落髪的整个过程,短短十八息,太快了。给人的感觉就像剃刀本身,冰冷,无情,迅速,准确,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就是用最短的时间,最高的效率,把头髪干净彻底的剃刮干净,不管多长多美多好的头髪,都给予同样的对待,以洁净的光头作为目标,一气呵成。不管被剃者是否接受,如何接受,就这么剃成了光头,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温情脉脉,只是来了,便剃了。

满头青丝东流去,空留江月映无声。

待听到“起立”的话语声从最左侧引路女尼的方向传来,何江月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脱出来,最后几名女尼也已经剃完,自己该走了。她终于放下了抚摸光头的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朝着面前的清瘦老尼合十一礼。突然觉得自己再没有行佛礼的抵触感了。也许是因为自己接受了剃度落髪的结果了吗?

心态的转变倒也是其次,何江月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彻底平静了下来。她经历了一天的冲击,担惊受怕到现在,进来前情绪刚刚失控了一次。如今却觉得雨过天晴起来。这是因为命运的转变吗?

接受了女尼的身份,所以获得了解脱?

不知不觉间,何江月心里转过无数念头,身体却顺从的跟着命令,转身向前殿的方向走去。她下意识地举手在胸前合十,仿佛这样才符合自己的状态。步伐间从容不迫,不紧不慢。一如得道高僧,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后进先出的何江月出现在众尼是视线中时,庄严的法相令众尼同时侧目。很少见到刚转尼相就表现出如此出众气质的女僧。

抬头看去,但见雨过天晴,阳光穿过窗棂,明媚地撒在庄严的佛像上,仿佛露出了笑容。

就这样,来自海天宫的三位女道士,在霞光寺落髪为尼,成了佛门中人。

第二日,三人便和其他来自东海的新剃女尼一起坐船返程。

不料第二日,在大河上又遭遇了暴雨,整个船队只得就地暂歇。

何江月看着河上的雨景,脑海里一遍回忆着这几天的遭遇。一时间脑海里浮想联翩,不能自己。

既有僧道大会的惊慌和绝望,也有初到霞光寺的陌生与茫然,既有那晚目睹顾江云落髪的痛苦和挣扎,也有落髪大典上突见林江雨尼相时的崩溃与自责,更有那十八息的改造和转变。

虽然不想承认,自己几十年道士生涯苦心蓄髪一朝剃尽确实不舍,但轻轻抚摸新剃头皮确是一件让人心态平静的事。

就在何江月(僧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冷不丁听到顾江云(僧光)和林江雨(僧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师姐?”

“在想什么呢?”

“没,我只是在想海天宫的弟子们,她们落髪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江月无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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