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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醉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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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淡绿的桔梗花苞似小灯笼般,迎着晨风颤巍巍的,日头透过窗棂漏进了东暖阁。

殿中,朱瞻基与胡善祥面对而坐。

袁琦捧着匣子过来,打开以后,是四颗新鲜的橘子,全部小心翼翼地藏在松针之中。

朱瞻基望着胡善祥,浅笑开口:“今年的橘成熟得很早,我想带回来给你,原先吩咐他们用绿豆贮存,后来效果不佳,便换成了松针,倒是月余不损颜色。尝一尝,看甜不甜。”

胡善祥起身,向朱瞻基郑重行礼。

“谢皇太孙恩典。”

婉转动听的声音里,却藏着数不清的疏离。日光轻柔地撒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却显得她愈发冷漠。

朱瞻基想伸手去搀扶她,胡善祥却起身,避开了他的手,转头吩咐丫鬟:“收起来。”

“是。”锦书从袁琦手中捧过匣子,偷偷瞧了一眼朱瞻基的神情,无声退了出去。

胡善祥的态度矜持又冷淡。

“殿下此番南巡,应以国事为重,费心为我收集早橘,反而折了我的福气。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且不说御史谏言,只怕有心人又要在皇上面前大做文章,万一牵累了东宫,我是万死难辞其咎。”

朱瞻基凝目注视她良久,无奈笑了笑,起身,随口道:“几个早橘而已,博君一笑罢了,不必如此忧心。”

胡善祥见他要走,下意识地问:“殿下不留下用膳?”

朱瞻基停步,回头望去。

胡善祥反而笑笑,福身行礼。

“妾身忘了,殿下素好在书斋独自用膳的,殿下慢走。”

朱瞻基长指微曲,凝神片刻,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朱瞻基一走,胡善祥踱步到梨花窗前,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刚才的冷淡矜持烟消云散,神情反而有些悲伤。

恰巧这时,画屏进来禀报:“太孙妃,胡司膳求见。”

胡善祥面色微变。

胡司膳入殿,福身向胡善祥行礼。

胡善祥屏退两名宫女,平静道:“便是天家父子,行完了君臣之礼,也要行家礼,长姐又何必如此拘束。”

胡司膳缓缓抬起头来,面容冰冷。

“太孙妃,刚才我在殿外,看见皇太孙离开。请恕我无礼,您理应知晓,当初父亲费了多少心思,才送您入宫,现今您与皇太孙如此疏离,若父亲得知,该有多么失望。”

胡善祥讥嘲一笑:“称一声长姐,你便真能取代她么?”

见胡司膳怔住,她又道:“当年胡氏长女被选入宫中,因才能出众,扶摇直上成了大明尚宫,真是家族的荣耀。可惜红颜薄命,没能活到现在。她入宫后,父亲才从族里选了你来,替长女照顾弟妹和家宅。你在胡家任劳任怨,却连养女都不是,又与仆婢何异?可笑的是,你竟以我亲姐的名义自居,改了她的名,妄想借她的运、借她的命!”

胡司膳紧抿着唇,面色难堪。

胡善祥见她一言不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说吧,父亲让你来找我,又想要什么,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如何能满足他的野心,这次他想做光禄卿,还是想进中军都督府?”

胡司膳面色微变:“太孙妃,父亲所作所为,皆是为你,为了家族,你怎能说出这番话?”

胡善祥起身,背对胡司膳站着,漠声道:“好吧,既然父亲没有话让你转告我,我累了,要歇息,长姐回去吧。”

胡司膳立起腰背,追问:“我虽不是你的亲姐,却尽心抚育你长大,又与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何异?为什么你总是如此乖戾,为什么不能体会我们的苦心?”

胡善祥闻声回过头来,轻言细语道:“长姐,有一个问题,我藏在心里很久了。当初为太孙选妃,台官奏言,称星气见奎娄,当在济河间求之。正因如此,我才成了太孙妃。这其中,有你们的手笔吗?”

胡司膳怔了怔,一息后,她故作惊讶道:“你出生那一日,便有红白气从窗棂中飘出,经久而不散,这样的奇瑞,家乡尽人皆知,谁又能作假?这是天意,你是上天注定的太孙妃。”

胡善祥扯唇讥笑:“是啊,天意!我可不就是胡家献给大明皇室的祥瑞么?”

听到这话,胡司膳骤然变了脸色。

尚食局。雪芦在院子里翻晒红枣,趁人不注意,偷偷吞了一只。

这一动作恰巧被子衿收入眼底,她低头浅笑了下,而后继续翻晒菜蔬。

廊下,方含英望着子衿的背影,心中惋惜:“可惜了。”

白金笙挑眉,故作惊讶:“可惜?”

方含英点头:“王司膳处处刁难,都没见她变过颜色,始终不卑不亢,办事又格外勤勉,怎能不可惜?”

白金笙不冷不热道:“听说很快要将她调去上林苑了,对着家禽牲畜,再伶俐勤勉也不管用,谁让她开罪了王司膳呢!”

方含英怔愣间,白金笙已离去了。

她摇摇头,正要去送食盒,子衿迎了上来:“方典膳,全干完了,还有什么跑腿的活儿,您都交给我吧!”

方含英犹豫片刻:“今日尚食与两位司膳都不在,我要留守尚食局,就请你代我往草舍走一趟。”

子衿眸光微敛,故作惊讶:“草舍?”

方含英点头:“皇太孙殿下喜好天然,又极爱清静,便在琼苑东北角建起一座书斋,你去以后,只管送膳,不可东张西望……”

子衿回了方含英一个灿烂的笑容。

“是!”

傍晚,灼灼的秋海棠点缀了火热的宫墙。

子衿领着送膳宦官走进琼苑深处,远远望去,草舍掩在重重翠色之中,随风摇曳的秋海棠若隐若现。

走近了,屋前更有巨大梧桐,树荫掩住了半个草舍。

窗前遍植野菊、海棠、兰草,皆是随意生长,灰兔青虫在草间掠过,一派天然野趣。

两只白鹤纵入天际,惊起了草舍前的一池游鱼,也吓了子衿一跳。

她刚要再走近一点儿,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袁琦一迭声地唤道:“殿下!殿下!”

匍匐行礼的子衿循着那道急促的脚步声望去,刚一抬头,就听袁琦捏着嗓子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回避!”

众人皆惊,全部跪了下去。

子衿只见到一双男靴匆匆而过,等她再次掀眸,朱瞻基已经走远了。

袁琦追不上朱瞻基,回过身冷眼瞪着子衿。

“看什么看,殿下也是低贱奴婢配瞧的么!”

子衿垂下头去:“公公,我们是尚食局的,来为殿下送膳。”

袁琦劈手夺过食盒,神情倨傲:“草舍是殿下夜读之所,非允许不得擅入,就在这儿跪着,跪到下回懂规矩为止。”

说罢,便拎着食盒趾高气扬地离开。

半晌后,子衿才抬起头来,望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草舍,眸光有些空。

太阳西落,天际的光线慢慢变淡,暮色浓了。

送膳的两个小宦官唉声叹气。

常青小声嘀咕:“怕是又受了气,拿咱们作筏子!”

子衿视线一直望向草舍,眸光微微闪动,轻轻牵起嘴角。

渐渐地,西边天际最后一抹白光被掩于浓浓的夜色里。

草舍里,举目所见全都是书,倒是那张黄花梨木书案的案头摆着一只蛐蛐盆,蛐蛐儿叫个不停。

朱瞻基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字,袁琦生怕天黑伤了眼,连忙讨好地掌烛送来,特意凑近了些,一时不慎,烛油落在画上。

袁琦吓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奴婢有罪,奴婢万死。”

朱瞻基看了一眼画上污迹,皱眉:“可惜了,起来吧。”

袁琦偷看朱瞻基一眼,松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起身放下烛台,打开食盒。

“殿下,该用膳了。”

食盒内是几样清淡的小菜,朱瞻基手持书卷,扫了一眼,发现有一碟鲜红可爱的枣子。

他随手捻起一颗放入口中,眸中浮过一抹意外之色:“醉枣?”

“啊?”袁琦袁琦莫名其妙地望着那一盘醉枣。

朱瞻基弯了弯唇角,轻声喃语:“夜读时分送醉枣,墨香伴酒香,倒是相得益彰,尚食局进益了。”

入口,清甜的枣香中融入了淡淡的酒香。

挑红润饱满的大黑枣清洗干净,煮枣时加入冰糖,大火烧开,捞去浮沫,再用小火收汁,装盘,再用黄酒浸酿,晾制让枣子充分吸收汤汁,便有了这道甘甜酥脆、酒香四溢的醉枣。

隔了半晌,袁琦掀帘出了草舍,见两名送膳宦官跪得东倒西歪,一人额头重重敲了一下。

他回头正要敲打子衿,恰巧她仰起头来,莞尔一笑,笑容明丽似朝霞。

“公公,殿下可有吩咐?”

少女容色绝丽,秋水黛眉下嵌着一双澄澈鸦瞳,肌肤白净莹亮,虽淡妆宫服,却是气度沉静,耀如春华。

纵是袁琦也被她出众的容貌惊了一下,手尴尬地放下,咳嗽一声。

“事办得不错,明日的小食,照原样送来,嗯,就由你送进去!”

子衿眉眼低垂,轻应了声是。

那两个小宦官则面面相觑,一脸困惑地望向子衿。

三人回到尚食局大厨房。

送膳宦官放下食盒便要走,姚子矜追出来,将手中馒头、酱肉推过去。

“拿着。”

“多谢。”二人欢天喜地收下,连连鞠躬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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