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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永山见李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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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洋式马车在几骑督标亲兵的开道护送下,从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缓缓行向金刚桥的直隶总督衙门。

车内,阔别京津多年的永山不住地挑开帘子打量天津老城厢以北的街道、行人、建筑、商铺......天津就是天津,较之十年前更加繁华了,地广人稀的黑龙江与之相比,能比吗?没得比!看来,李中堂在天津举办洋务是颇有成绩的,看看街面上的热闹,看看东边那些喷吐着黑烟的高大烟囱,也算可见一斑吧!

“大人,就快到了,快到了。”

大冬天的,马背上的直隶督标亲军管带李逢春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车里的大人是黑龙江来的汉军正白旗人,四品衔的前任镇边军马队统领,即将赴京面圣就任侍卫领班之职,而且,他身上还带着战伤!中堂大人派出最最亲信的亲军管带到火车站迎接,还派出了自己与洋人打交道时才用的洋式马车,可见中堂大人对这位永山大人的看重。故而,由不得李逢春不小心一点,时时叮嘱车夫绕过那些坑洼,放慢速度,一面触动永山大人的伤痛。

永山客气地点头微笑,开玩笑,人家说宰相门口七品官,那是指把门的,这位李管带可是跟随李中堂二十多年的老人,从戈什哈做到管带职分上,一直就未曾离开中堂大人半步。据说,这直隶省的寻常官员见到李逢春都要先行打千问安呢!

李逢春加速到前面引路了,永山抬手隔着厚厚的皮袍摸了摸左肩的伤口。贯穿伤,其实并不太厉害,杨格的清创、包扎手法很是娴熟,这半个多月来,伤口似乎好得差不多了。嗯,杨格,你个坏东西!

抱怨,更多的其实是赞赏和感激。没有杨格,估计赛马集的镇边军最多击退日军,不可能有多大战果;没有杨格,细河之战中的永山有那么多战功,有那么风光,能得到万岁爷的亲睐而超格拔擢为侍卫领班大臣吗?须知,这个职位在以前都是满洲八旗中的上三旗贵族才有资格获得。从此,永山的前程一片光明,可以想见的是,在侍卫领班大臣任上做个几年,外放八旗副都统、然后都统,若能有所建树,或许能攀上驻防将军的高位,那就是封疆大吏了!如果大哥寿山再如愿地高升一步,小弟延山再立战功......富明阿的儿子们有出息呐!

赞赏和感激中,永山心里却又有几分矛盾。

怀里,揣着一封依帅给李中堂的亲笔信,内容是什么?猜都不用猜,借人!依帅给永山的口谕是“相机呈上私信“,什么叫相机呈上?永山的理解是首先看李中堂对自己的态度,也是对自己背后的依帅的态度;其次是看李中堂近日的心情如何;再次是看看中堂大人召见自己时,周边都有些什么人?目前看来,中堂大人是颇看重镇边军马队统领的,也就是说中堂大人很愿意给依帅一个面子。

只是......信一旦落到中堂大人眼底,对杨格来说却未必是好事。从官场规矩来说,旗人将军要借汉人中堂的手下军官,不合理!既然不合理,人家就会想,为何要借?这“借”的背后有啥秘密?联系起依帅亲折为功字军防勇请赏的事儿......那杨格是不安心于淮军之中,想攀上旗人的高枝啊?

永山知道,杨格愿意跟旗人交朋友,做兄弟,也愿意跟蒙古人巴哲尔、赫哲人古额里交朋友、做兄弟,但是,杨格有杨格的操守,这一点是永山最佩服杨格之处。还是功字军防勇时,杨格就无视了依帅条件优厚的招揽,毅然回到功字军。现在看来,他的选择是对的,回到功字军后颇得聂军门赏识......嗤!他这种似乎天生就能打胜仗的怪人,在战事紧急时刻,哪有将领不喜欢、不重用的?!

呈?不呈?为难呐!,

管他娘的,进了总督衙门见了李中堂再说!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直隶总督衙门的正门口,李逢春早已搬了一个绣墩放在辕下,为永山拉开车门后顺势举着手臂让他借力,这个规格可是着实有些高哎!

永山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又是马背上长大经历过生死,再说伤势确实无甚大碍了,哪里会吃这一套,微笑拒绝后踏着绣墩下车,立时有一位四品顶戴的官员迎上,拱手作揖道:“直隶候补道,行辕参赞军务陈鼐奉中堂大人之命迎永山大人入府。”

直隶总督衙门幕僚众多,其中最有名气的当属时任淮军总前敌营务处总办的按察使周馥了,而这位陈鼐也是颇有名气,曾在台湾府学政任事,刘铭传抗法之时入幕,后刘铭传得罪当朝权贵而隐退,陈鼐便成为李鸿章的军务参赞幕僚。几年间,从七品府学升为四品候补道,足见李中堂待属下亲信着实不薄。当然,以四品候补道在大门迎接四品旗员,也足见李中堂把官场的礼数做到了极致,给足了依帅和永山面子。

总不能,你一个三十来岁四品统领让他一个七十多岁的伯爵、头品三眼花翎的大学士、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亲迎至大门口吧?那是要折寿的!

客气一番后,陈鼐陪同永山进府,李逢春始终跟在后面。

“协台大人。”陈鼐不知是否应当称呼永山的汉姓,干脆用了协台这个称呼,在八旗里就是略比副统制低的协领,在绿营中是参将,在淮军中则可为一军统领,恰如其分。“今日电报,日军攻占海城,我军草河堡会战大捷,中堂大人先忧后喜,然则,草河堡大捷之得远不及海城之失也!”

这就是陈鼐对传闻中即将出任侍卫领班的某人的善意提醒了中堂大人的心情并不好。

“多谢道台大人提醒,永山愿为中堂大人分忧。”

“那......敢情好,敢情好!”陈鼐明显愣神了一下,嘴里说着敷衍的话,心里却道:你一个旗员给中堂大人分哪门子忧啊?

说话间,三人步入总督府院落的二进院子,李逢春小跑上前,在厅堂门口扎马禀报后,又起身站直,高声道:“中堂大人有请蓝翎侍卫、四品协台永山大人入内叙话呐!”

进门,参见,落座,永山可算是把闻名已久的李中堂看了个实在。老矣,老矣,老而瘦,颧骨突出而双目深陷,眉目含威也带着疲累,一品袍服和脖子上围着裘皮并不能掩饰这位中堂的实际状态,给有心人一种心力交瘁之感。

是啊,北洋水师困于威海,旅顺陷落、海城陷落,战火眼看着就要烧到辽阳、盛京了。再者,一旦旅顺之日第二军休整完毕,可以北上增援第一军,也可南下越海攻击山东半岛,渤海沿岸结冰,山东半岛右翼沿岸可未曾结冰呐!甚至,日军还可少待时日,渤海解冻时就可能是日军直接登陆津沽!陈鼐嘴里的所谓“草河堡大捷”在如此糜烂之大局中算得了什么?

第一次与李鸿章接触的永山,竟然在深心里生出怜悯和无奈之意来,也就是在这种情感的影响下,他在瞬间就决定不要拿杨格和依帅的那点事儿来劳烦老人。刚刚落座的他又起身,打千道:“禀中堂大人,永山奉旨入京,受依帅之托拜见中堂大人,请安问好。”

李鸿章抬手示意永山回座,和颜悦色道:“好,好,依帅有心了,袁协台,你很好,战功卓着呐!今后随从圣上左右,不出三五年,必位列封疆,本督在此先行恭喜了。”

袁协台,李鸿章称永山为袁协台!

官场上的事儿就这么玄妙而有趣,当初依帅逾规为杨格请赏,此时李鸿章公然在自己的大堂上拉拢前途无量的汉军旗人,异曲同工,也可谓一报还一报。

“中堂大人,依帅有话,辽东战事被动于事权不一,各部无能协调作战,以至于五百里防线上处处防御,处处薄弱,旅顺、海城相继陷落,究其原因,首要便是号令不一。反之,黑龙江诸军和芦榆防军各部默契协同,方有赛马集、细河河谷之捷。中堂大人,依帅身在辽东战场,无能向朝廷面呈弊端,唯有令永山代为转达,烦请中堂大人向朝廷陈情,速派得力之大员统筹关、内外对倭之战事。”

李鸿章闻言,先是默默点头,随后又黯然摇头。

这事儿,哪有依克唐阿想得那么简单啊!辽东诸军有淮军、湘军、八旗、练军之别,军事责权有满族权贵、驻防将军、北洋、南洋以及洋务、清流甚至于所谓的帝党、后党之纠葛!再说了,在兵败如山倒的时节里,派谁去领军?!谁又能担当如此大任?!此般情节,李鸿章焉能不知,正因如此,他才要厚待永山,有些话,还是新任侍卫领班大臣向圣上面禀为好。当然了,如果一力主战的圣上有所意动,自己也好在老佛爷面前设些法子了。

不管未来是战是和,和谈未开之前,战事总归是不能再继续糜烂下去了!

(第一卷结束,第二卷《血浴海城铸军魂》随后献上,请书友们继续大力支持!)摩天岭西侧,甜水站。

杨格牵着一匹白色的战马矗立道旁,目送载着一百多名重伤员的马拉大车队缓缓走远,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一场大战下来,几百名轻重伤员立时凸显出清军对此次战争的无备来。整个辽阳东路战场,除了芦榆防军有从武备学堂抽调的三名军医之外,各军都没有军医配备,就连那种土方郎中都少有见到。一连几天,杨格从指挥5000多人会战敌军的指挥官摇身一变为军医助手,就凭着他那点战场急救技能,竟然也可以对付大多数的轻伤,能帮助忙得脚不沾地的军医做一些简单的手术。

即便是这样,军医仍然远远不足以应付需要!不得已之下,经过处理后的一批重伤员必须送到奉天城去,据说有欧美和平人士在奉天、营口、牛庄开设了红十字医院。但愿,那一百多弟兄们能够挺过近两百里的颠簸,能够得到及时的治疗,能够......算了,不想了,难道还能指望这些弟兄们在伤愈之后归队吗?

扪心自问,在没有建立完整的军事医疗体系之前,杨格自觉无颜面对重伤员们那一道道殷切的目光,那,是求生的目光啊!

延山牵着战马立于杨格身旁,此时,这位曾被草河堡大捷刺激得格外兴奋的镇边新营营官早已是虎目含泪,憋着一口气的胸腔剧烈起伏,带出粗重的呼吸声。

大清国啊,对不住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也对不住这些身受重伤的弟兄们!身为小小的营官,此时的杨格和延山都无法改变这一切,都对阵亡的、负伤的弟兄们抱着浓浓的歉疚之情。

急促的马蹄声从背后而来,督标亲军哨官王英楷急勒战马,在战马打横掉头之时,大声道:“标下见过杨大人、延山大人,依帅到了摩天岭,军门大人请二位立即回营军议增援南路之事!”

杨格上马,问:“宋帅的命令到了?”

“到了!”

草泥马啊!海城陷落于敌手整整四天之后,这道命令才总算到了!辽东淮军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统帅呢!?杨格恨得牙关“格格”作响,回望大车队离去的方向,心中长叹一声,向延山和王英楷打了一个手势,“哈”的一声吼,猛夹马肚飞驰而去。

铁佛寺配殿内,两军各部将领齐聚一堂,却又是另外一番心境和热闹的景象。

“武毅军中营管营杨大人,镇边军新营佐领延山大人到!”

随着王英楷的一声传报,殿内诸人停住了说话,依克唐阿和聂士成一同起身,向步入殿内行礼参见的二人微笑示意,依克唐阿道:“免了,速速入座,军情如火啊,这一屋子的人都等着杨守备回来拿主意呢!”

拿主意?拿出来的主意有人听吗?即便依帅和聂军门会听,可辽南战场上是宋庆、裕禄和长顺说了算!

杨格心中极度不爽,却又不能不在依帅指明自己“拿主意”的当口说一点什么。

“兵法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胜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祭出一句殿内诸人都听过的“经论”之后,杨格一脸黯然地道:“以标下看来,咱们大清国的衮衮诸公们根本就不曾庙算过......标下失言,请依帅和军门大人治罪。“

情绪啊,这话里的情绪谁都能感受得到!不过,在座诸位将领谁又没有一点情绪呢?摊上这么一个朝廷,咱们这些沙场浴血的爷儿们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喽!

依克唐阿摆摆手,直接无视了杨格的“屁话”,道:“致之,杨大人,说正经的!”

“是!”杨格立正,说道:“日军第三师团一旦在海城站稳脚跟,旅顺、金州之第二军就会向盖州之我军发起进攻。目前的局面是,日军第三师团在我军营口、牛庄、盖州三面夹击之下;盖州之我军,在敌海城、金州两面夹攻之下。海城,是日军锲入我军阵线的一颗钉子;盖州,是日军的心腹之患。如我军能稳守盖州,则海城以北之我军在黑龙江军、芦榆防军的全力增援下,可在海城围攻敌第三师团。如盖州不能坚守,则战机全无,标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一计撤退到辽阳吧,以撤退拉长日军陆路补给线,以坚守田庄台保障辽西,以坚守摩天岭威胁北上奉天之敌侧翼。”,

殿内诸位将领轰然议论开来,一个个都脸带难以置信又无可奈何之色。连杨格都这么说了,咱们能说啥呢?那辽阳南路的战事还有指望如东路一般取胜吗?

“砰!”依克唐阿一拳击在案台上,止住众人的议论,目光停留在杨格脸上少许时间,叹息道:“唉......正因战机全无而南路危急,我等才不能不速去增援呐!此战乃国运攸关,诸位,昔日林公则徐尝言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今,战局,朝廷之命都要我等赴死,依克唐阿自当明知不可胜而决死,只愿马革裹尸,绝无怨悔!依克唐阿死则死矣,当死而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天地!”

寿山、荣和、博多罗、德兴阿、恩玉、春海、延山等统领、营官纷纷起身,向愤然而立的依克唐阿扎马作礼道:“愿随将军赴死!”

淮军各部统领、营官齐齐把目光投向聂士成,聂士成缓缓起身道:“死则死耳,我命不足惜,惟愿以命换倭鬼子之命!大清国有三万万六千万百姓,有千万男儿,一命换一命,何愁倭寇不灭!?嗯!?”

“一命换一命!”众人离座齐声高呼,却不知几人有把握以自己一命能在战场上换得倭寇一命。胡殿甲暗中拉扯了杨格一下,杨格摇头,再拉扯一下,杨格还是摇头,胡殿甲急得跺足,小声道:“杨大爷哩,你这是抗命!”

杨格跨前一步,向依克唐阿和聂士成立正致礼道:“禀依帅、军门大人,杨格也愿为三万万六千万国人和万里锦绣河山舍弃生命!可是,标下以为,在辽阳南路事权尚未统一,切合实际之战略尚未制定前,枉谓生死、军议增援,实在无谓!“

依克唐阿的反应很快,似乎想到了什么,犹疑道:“杨大人的意思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出兵增援,也要提出条件!”

“噢......”依克唐阿拖长了语调,看向聂士成,聂士成挥挥手,示意众人可以回座了。将领们也从杨格有些“逆反”的话中省出味道来,纷纷回座。聂士成侧身,向依克唐阿附耳轻言数语,依克唐阿微微点头后,提声道:“寿山、冯义和、杨格、延山留下,余者先行退下,待会儿再议。”

“辄!”

配殿一下子空落了不少,纷纷走出的将领们让门口的亲军哨福海和王英楷很是不解,刚探头去看,就被依帅和军门抓了差,去找刘松节、宋占标、杨骐源、冯国璋四人。

殿上,杨格轻声问延山:“佐才大哥呢?咋没见他来军议?”

延山抬头看看大哥,寿山一脸悲戚别过头,延山道:“因伤请辞卸甲归乡了。”

请辞卸甲归乡?!杨格满头雾水,就龚弼头上那点伤,也犯得着请辞归乡?不不不,肯定有玄机!首先,龚弼不是一个畏战惜命之一,这一点杨格非常清楚、确定;第二,草河堡一战龚营乃是第二大功劳,那个朝廷的赏赐估计很快就会下来,不说加官进爵,赏银还是有一些的吧?为何,龚弼为何要请辞卸甲归乡?不解啊......

“分统大人。”

寿山只得转头正视杨格,犹豫片刻,说:“这事儿,说来惭愧,说来惭愧,说来我心如刀绞而惭愧万般呐!这三天来,致之老弟你忙得很,一些儿事儿恐怕不知道,可那事儿就发生在甜水井伤兵营里!龚营前哨哨官刘子厚,乃是龚佐才妻弟......”寿山有些哽咽了。

刘子厚,杨格倒也认识,知道是龚营得力哨官,作战勇敢,在柳树林北高地上受了重伤,死了。

“你道刘子厚是咋死的?”寿山调整了情绪,不等杨格回答就道:“是捱不过疼,求龚弼亲手开枪打死的!”

后营伤亡惨重、几不成军,龚弼眼见着重伤的妻弟捱不过去,开枪为他送行、为他解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时,什么赏赐,什么前程,对龚弼来说恐怕是真正的浮云了吧?想想龚佐才请辞离去的心境,该是多么的悲凉!依克唐阿唏嘘道:“男儿赴死以慷慨,龚佐才此番乃是心死,留也留不住啊!罢罢罢,不说他了,说你,杨格。方才那席话很有道理,但不能在诸将面前说,僭越啊!逾制啦!你就不怕有心怀叵测之人借此罗织罪名按在你头上?你就以为本将和聂军门不能为你担待几分?!说吧,此时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自有我等四人为你做主、撑腰!”

杨格正欲说几句感激的话,宋占标等人来了。

“魁三,你立即去追龚佐才,告诉他,弟兄们的仇不能不报,咱们要报在小日本儿的头上!刘子厚的仇不能不报,还需他亲手在战场上砍下敌酋的头颅,祭奠刘子厚和后营众弟兄的在天英灵!就这么说!”

“是!”宋占标领命而去。

“德高,那张环渤海的图子带着吗?”

刘松节手脚麻利地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图纸,铺在依克唐阿和聂士成面前的案台上,寿山、冯义和也自行搬了椅子凑拢。杨格给有些拿不准主意的杨骐源使个眼色,两人并肩站到案台前。

“依帅、军门,二位分统大人。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们先别说我军之行动,倭寇究竟想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他们又能付出多少?前面两个问题解决了,后面这个问题,也就是日军接下来要做什么?自然迎刃而解!倭寇自维新以来、励精图治,整海军、扩陆军,鼓吹脱亚入欧、大兴工业和国民教育,并行普遍兵役制。日军之强,前番战场上我们有了切身体会,可是,我们体会到的是最强的日军!强弩之末的日军呢?标下认为,草河堡歼灭之日军,已经暴露出强弩之末的日军端倪。这点暂且不提,言归正传,倭寇究竟想得到什么?这一点倒是可以从山县有朋鼓吹的大陆政策窥出一斑。日本撮尔小国,国土狭窄,多山,多地震海啸,从丰臣秀吉时代就狂妄地要以朝鲜为跳板,进攻中国并入主中原,成就其“大日本即大中国”梦想。如今,朝鲜被日军实际占领,得到跳板的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关外、满洲,再小而化之,就是辽东半岛!“

依克唐阿道:“所以,必须快速南下增援南路作战,至少要保证营口、牛庄一线。”

聂士成摇摇头,手指地图上的盖州二字道:“旅顺撤出之淮军大多在盖州,若不设法援之,必在海城第三师团和金旅第二军的夹击下崩坏。”

两位主帅各有侧重,一个重视保障辽阳、奉天和辽西不失,阻挡敌军于营口、牛庄一线;一个袍泽情深,心系淮军弟兄们,欲要增援盖州或者借打第三师团为盖州宋庆统帅的刘盛休、宋得胜、徐邦道、章高元诸部创造突围之机。杨格对此心知肚明,可是战略大势、敌情我情都决定战不能这么打,如此,不过是正中小鬼子下怀而已!

“二位大人少待。”杨格退后一步,问刘松节:“德高,你说咱们为何能在草河堡大捷,歼灭鬼子一千多?”

“这部分倭鬼子不行,俘虏们说,他们大多是新兵,还有一部分连军服都没有的军夫。战前,鬼子只有六个师团的主力大约十万人,战前扩军后有十六万左右,剩下的都是没枪没炮、甚少训练的所谓镇台兵团和军夫。依帅、军门,咱们只要多打几次大胜仗,鬼子就没有合格的兵员补充,一如草河堡被歼灭之22联队。”

“这就是日本因国力所限,而采用精兵政策的弊端。”杨格接过话头,说:“细河一战,我军缴获日军枪械为22年式,装备了镇边军后营两个哨;草河堡一战,我军缴获多为13年式、18年式甚至有咱们丢在朝鲜和鸭绿江畔的哈奇开斯、老毛瑟、斯宾塞和快利枪。这就说明,日军不仅缺乏合格后备兵员,更缺乏新式武器。由此可以推出,日本工业能力和经济能力不足以支撑日军进行长期的战争!当然,如果我军如同以往那样,或者南路那样8日,第三师团占岫岩、11日,占析木城,12日,占海城......如此这般势如破竹,又不知有多少军械、粮秣落入敌手!此番草河堡作战,日军是用咱们的火炮在轰击咱们呐!故而,以南路之未新法整训之军,只会丧师失地,遗军资与日军,不可能取得胜利!这些部队统统都要撤退到辽阳一线进行整编,整编后再与日军进行会战。这就是标下主张先行撤退的原因之一。“,

聂士成微微点头,他清楚地知道,当初淮军丢在朝鲜的物资有多少!更清楚地知道,经杨格之手整编后的部队与之前的部队相比,表现优异了多少!

“其二,日军已经获得旅顺作为海运补给基地,从旅顺到海城不过400里,补给线短,且因为半岛南段狭长之缘故,日军仅需少量兵力就可保障补给线安全。南路战事乃是师团级以上之主力会战,以黑龙江军、芦榆防军之力量,呃......可用作主力会战之步队营只有七个,马队三个营,炮队一个营,如此而已!标下刚才说过,南路诸军未经整训决计不可用!以如此孱弱之兵力要收复海城、接引盖州友军,可能吗?盖州,盖州,从情感上,该救!从战局的情势上,以理智出发,不能救!以东路两军联手在营口、牛庄一线阻击敌军,缓步经南路之甘泉堡、鞍山驿层层阻击,为南路诸军整训争取时间,为东路两军各部得到新式装备替换鸟枪、抬杆赢得时间。为配合正面阻击,我军还可选拨锋锐组成游击支队,在千山山脉间奔袭、迂回、袭扰敌军补给线,拖日军北进之后腿。我阻击部队的最后的战线在千山、沙河堡、船城一线,凭借沙河天险坚决阻敌,以待各部整训完毕后投入战场,与敌会战于沙河南岸!”

聂士成问:“若日军进攻牛庄得手,转向西面的田庄台,进而进击辽西,又如何?”

“不可能!”杨格的回答很干脆,干脆得令他的几个属下都有些担心会否触怒军门?

“军门大人,田庄台位于辽河之西,不假。但是,以目前交通现状来看,田庄台并非辽河门户之地。从海城到辽西锦州府,需要绕道辽阳向西,经杜家台入大凌河牧场,才能到达锦州。这条路以南,也就是田庄台沿海岸到锦州,全部是大小辽河、大凌河千年淤积的沼泽地、芦苇荡,根本就没有供日军大队使用的道路。辎重、火炮怎么办?没有这些,日军还有战斗力吗?所以,日军若要进攻辽西,必先拿下辽阳!”

堂堂军门大人,在属下营官的“教育”下,竟然是频频点头,面有得色。嗯,是得到提示、得到知识的那种得。聂士成爱才在淮军中有些口碑,他的爱才是有条件的,一般的才,用;好一点的才,大用;如杨格这般的才,在某些时候表现得有些嚣张、僭越,无妨!无妨!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回到刚才的三个问题上,第二个问题,德高已经解答,日军付出能力有限,其后备兵员和军械俱都不足,难以维持长期战争,那么,我们就要有把战事拖向长期的打算!第三个问题,日军近期要干什么?最想干什么?以标下看来,日军最巴不得尽快在海城以南抓住我军主力进行决战,如此,敌第一、第二两军十余万人可以倾巢而出,而我军在辽东不过六万余人,难以匹敌。一旦会战失败,日军尽得辽东尚且不算,还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调兵登陆山东半岛,渤海解冻之后,还可直接登陆大沽口、北塘、芦台一线!如此,日军可以耀威我京门之下,又有何种条件不可提?!故而,标下提出北退辽阳,不要被日军抓住主力会战,保持在辽东的存在,争取整训的时间,然后反击之,即便不胜,也能将日军拖入长期战争之中,还能压迫日军无法分兵海运登陆山东、直隶!”

杨格的话音落地良久,聂士成问:“还有吗?”

杨格立正道:“禀军门,标下现在真的无话可说了。”

聂士成转向依克唐阿,问:“依帅,您的意思呢?”

“难呐!”依克唐阿眉头紧锁,摇头道:“致之此策确为我大清国克敌制胜之上上策,然要实施需有三个先决条件。首先,辽东军事指挥全权必须统一;其二,朝廷和未来的主帅需要接受、执行此种战略决策;其三......功亭兄,李中堂舍得丢掉徐邦道、章高元诸部吗?”

依克唐阿最后一问的腔调有些怪异,聂士成却听出了真味。依帅是问聂某人两件事,第一,能否说服李中堂?第二,能否以顿兵摩天岭、暂不增援南路而要挟朝廷和中堂执行杨格之战略?风雪漫漫,辽阳东路本溪湖驿站,快马追赶的宋占标总算找到了龚弼的宿处。

“嘭嘭”钵大的拳头几乎将房门砸散了架,可里面的龚弼依旧一声不吭,也未回话,宋占标急了,提声道:“龚佐才,你个窝囊废,有种给老子开门,老子是功字军......啊,呸,是武毅军中营第一哨的宋占标,快开门,老子有话跟你说!”

房里还是没有动静。

“说你是窝囊废你还别不服气,弟兄们死了,你舅子也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回去见了你婆娘,见了弟兄们的家小,你咋说?你还有脸子回去吗?狗屁!如果是老子,老子就掏出枪来顶在脑门上,扳机一扣,砰!”

房里似乎有了动静,宋占标颇自得的裂嘴一笑,却马上醒悟过来此时的龚弼还真有可能被自己那话激得来个自我了断呢!心中一急,抬脚对着房门猛踹,“哐啦啦!”那老朽不堪的房门彻底散了架,房内,一个人影站在大开的窗户边,一杆转轮手枪正顶在脑门上。宋占标一闪身,又是一脚踹出,将那人踹翻在地后猛扑上去,右手攥紧对方拿枪的右手,拇指卡在手枪的击锤和底火之间。

龚弼用力挣扎,却哪里敌得过牛高马大,又从小练把式的宋占标呢?他怒道:“宋占标,你娘的狗拿耗子!”

“龚弼,你娘的咋生出你这个窝囊废?你死了去了阴间,你舅子、你那些弟兄们不把你个没卵蛋的捶进十八层地狱?老子就不信了,一个大男人能给一泡尿给憋死?不就是弟兄们去了吗?老子再召集弟兄们好好打仗,拿两倍、五倍、十倍小鬼子的命来祭奠死去的弟兄,那,才是真汉子所为!”宋占标噼里啪啦爆出一连串的粗口和道理,觉得被压在身下的龚弼没怎么反抗了,才想起杨格的话,说:“是杨守备让我来拉你回去的,哼哼,若非是他,老子才不愿意搭理你这个鸟软蛋咧!”

龚弼气急,骂道:“你......宋占标你个王八蛋!”

“杨守备说,你去告诉龚弼那龟儿子,弟兄们的仇不能不报,咱们要报在小日本儿的头上!刘子厚的仇不能不报,还需他亲手在战场上砍下敌酋的头颅,祭奠刘子厚和后营众弟兄的在天英灵!他还说,让他龚弼跟着老子打仗委屈啦?老子保证他将来能杀更多的小鬼子!“

这话只有中间是真的,前后都是宋占标临时加上去的。

“德良啊,我的好兄弟......呜呜.......”龚弼嚎啕大哭一阵,好不容易收敛了情绪,才道:“放,你放开我。”

“不想死啦?”

“废话!”

“真的不想?”

“放开老子!”

“想跟着咱守备大人杀鬼子啦?”

龚弼又气又急,猛一下挣脱开来,起身指着宋占标的鼻子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有完没完啦?”

“嗤!”宋占标打开龚弼的手,突然笑着揽住他的肩膀,亲亲热热的说:“这才是爷们儿,这才是老子的好兄弟嘛!”

龚弼甩脱宋占标的手,斜眼看着,说:“你?武毅军中营第一哨哨官宋占标,见了营官大人还不打千问安?哼哼,督标亲军哨官你不干,当初的宋占标多牛啊,现在跟在杨守备后面,像条癞皮狗一样,还是以前的宋占标吗?”,

“老子乐意,咋,你有个逑法子?哎哎哎,枪,枪收起来。”

枪!龚弼低头打量手中的枪,脑子里又浮现出当日血战时的场面来,又看到死在这枪下的妻弟刘子厚。猛然,他举枪对着窗外漫天飞雪,“啪啪啪啪啪啪”打光枪中的子弹。

“咴咴儿......”窗外大道上,一骑受惊人立,马背上的骑手猝不及防摔下马来,幸好有积雪缓冲倒也没摔着,一骨碌爬起来,高声怒问:“谁,谁他娘的乱开枪?!驿官呢?滚出来!是不是小鬼子的奸细作乱?来人啦,给我搜!”

又有两骑赶到,勒住战马取下马枪站在那骑手身边警戒。自开战以来,辽阳东路、南路上都有不少小日本儿的奸细作乱,打黑枪、割电报线的事儿频频发生。

窗口处,龚弼提声道:“不用找了,是我,镇边军后营管营龚弼!”

宋占标尚不知来人是谁,生怕龚弼惹出麻烦,自己回去跟杨格交不了差,又觉龚弼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值得结交,急切间也没办法可想,干脆也吼了一句:“还有我,武毅军中营哨官宋占标!”一个罪名两个人扛,总要轻松一些。这话一出口,龚弼就伸手搭在宋占标的肩膀上,两个人还当真如患难兄弟一般了,似乎刚才某人从未把宋某人的手打开。

“哟,镇边军、武毅军!”那人行到窗户外,借着屋内的油灯光线看清楚了两人,惊道:“还真是魁三兄弟啊!我是帮办直隶军务宋大人麾下前敌营务处提调陈固!”

宋占标笑道:“陈提调嘿嘿,陈提调,陈大人,你不在前敌营务处待着,三更半夜的跑这里来作甚?”

陈固年约二十五、六岁,身材高瘦,眉目清秀,举手投足间有股子儒雅的味儿。宋占标清楚,这个山东人是以秀才功名投军,眼下已经是七品提调职分,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了。

陈固却在暗思,宋占标是聂军们跟前的红人,更是草河堡大捷之首功武毅军中营的哨官,也算得可以参佐军务者,自己此番的任务也就不必瞒他了。

“既然魁三兄问起,龚大人也非外人......”压低了声音,陈固道:“中堂急电奉天的观察使袁大人,袁大人命我飞马去摩天岭催促聂军门出兵海城,咱们要收复海城,打大仗了!”

“听到没有?”宋占标用力捅了捅龚弼的腰眼子,转向陈固道:“正合适,咱也要回摩天岭,一道走!姓龚的,你咋说?走不走?”

“宋占标,你得劲了,等老子回到营里,哼哼,非得大嘴巴抽你不可!”嘴里说着,龚弼却是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行装,随即上路。

摩天岭上亮起两排松明火把,刘松节、杨骐源、巴哲尔和海城籍的督标亲军哨官王英楷一前两后在队列前走了一个来回,然后站定在队列前方,待冯义和、杨格走近,刘松节小跑而上,站定,立正致礼道:“报告冯大人、杨大人,南下先锋哨已经挑选完毕,列队待命,请检视训话!中营帮带刘松节。”

冯义和点点头,闪身到一旁,这个动作无形地把杨格推到众兄弟面前。本来嘛,这是中营、督标亲军哨、镇边军马队中抽选的精锐,执行的也是杨格建议的侦察任务,打仗的事儿,还是由中营营官做主好一些,咱这些老头子在后面给他撑腰就是!,

话说回来,虽然依帅和聂军门采纳了杨格的建议,暂且按兵不动,敦促朝廷尽快统一辽东军事指挥并接受杨格提出的战略计划。可是,身在摩天岭的众人都不得不预作朝廷不准允的准备,也要预作朝廷采纳建议后的准备。不管朝廷态度如何,这战都要打下去!故而,派出先锋哨提前出发侦查敌情就显得必要了。

先锋哨以骑兵为主,还有炮兵测绘人员,以刘松节、杨骐源、巴哲尔带领,王英楷为向导,哨队军官和什长占了五十三人中的十六人,阵容不可谓不强!

“弟兄们!”杨格立正致礼,提声道:“你们是辽阳东路的大胜之师转战辽阳南路的前锋,带着赛马集、细河河谷、草河堡胜利的锋锐之气,也是东路近两万将士中精选出来的壮士、精锐!此次前出海城、青苔峪堡一线侦察敌情,当发扬我军连战连胜的旺盛斗志,敢于深入敌后,勤于收集情报,精于测绘制图,为我军主力转战南路打下坚实之基础!我坚信,有了你们打下的基础,东路两万大军出击南路之时,就是倭寇小鬼子闻风丧胆之日!记住,中国男儿当有只手撑天的豪气,当有沙场浴血、慷慨赴死的勇气!现在,我命令,先锋哨全体官兵,出发!”

刘松节小跑到队列前,从一名弟兄手里接过缰绳,发出口令:“上马!把咱们中营的战歌唱起来!”

风雪中,雄壮豪迈的歌声压过了风声、马蹄声,转过山岭,离开辽阳东路大道,向西南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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