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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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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有和今年没有再去贩木材了。山里的好木少了,“八月包”也嫌那活累,时间又长,不愿意再去了,加上有砖窑老板请他长期拉货,他当然不愿意进那深山老林。陈有和本身也不想做,虽然能挣一点,可也真的是血汗钱,日子能过得下去,他也就不想再去折腾了。去年那是堵的一口气才硬着头皮上的。现在家英也在屋里,他也就安安心心待着,田里的活干完了还是照样去大队那里跟人打点小牌,消磨时间。

谭家英在外边新知道了马铃薯和西红柿这么两门新菜种,刚好她有一回去田中镇赶集的时候碰到了卖马铃薯的。她买了一两斤,放在屋里阴凉的地方等着它发芽。

一阵温热潮湿的南风吹来,万物都被唤醒了。田野里满眼都是碧绿的颜色,塘堰边的那几株垂柳抽出点点嫩绿的新芽,长生屋门前的歪脖子梨树也开出了白色的小花。尤其是组上的变化大,组上那一片贫瘠的田地现在变成了一片紫红色的花海,这是镇上给各村发的花草籽,用来改善土壤的。刚刚开了春,人们便会在沙石多的田地里撒上花草籽,不消几天,它们便会发出嫩绿的芽;过不了多久,那里便会成为一片紫红色的花海。整一片田地挤挤挨挨地长满了寸把长的花草,就如同是一层艳丽的毯子铺在上边,你完全看不见土地原本的颜色。绿色的底上缀满紫红色的花,是这样的美丽!使人一下就愉悦起来,恨不得在里边滚几滚,再躺下来看一看无遮无掩的蓝天白云。再过一阵子,这些美丽的花儿就会被埋进土里。男人们会在它们枯萎以前,赶着牛,把地翻一遍,将花草埋进泥土里发酵,当地肥。到那时,美丽的田地又会回到它本来的样子,坚实、朴素。

在南风的滋养下,谭家英的马铃薯也发了芽。半下午,她将马铃薯拿出来堆在门口,用菜刀将每个马铃薯横竖各切一刀,然后在切面上涂上石灰,装进一个簸箕。接着就叫来陈有和挑屋里那半担尿,她自己扛一把锄头,锄头把上挂着装马铃薯的簸箕,两人肩并肩出了门。出村口以后,就直上了新升大队的石子路。这时候的大队路上很是热闹,担尿桶的,扛锄头的,牵牛的,提簸箕的,人们趁着这好时节,准备将自留的菜地好好打整打整,伺弄出一个最满意的菜园。

过了港子河,往垅上走,过了躲雨庙,再往前走二十来米,就到了陈有和的菜地。这是一块四分左右的田地,去年是更上边一点的另外一块田当的菜地。不能年年用同一块田当菜地,不然没肥,而且病虫害也多。所以今年换到下边来了。进到菜地以后,陈有和就开始挥起锄头锄靠里边的一垅地,这里将要埋进马铃薯块,还计划种上几株西红柿。谭家英则从水渠里提来半桶水,将尿兑淡,开始浇菜。

别看这菜地不大,里边已经被谭家英给种上了辣椒,茄子等四五样蔬菜。中间的一垅留着种菜瓜,一年到头没什么零嘴吃,给屋里孩子种点菜瓜解解馋。瓜苗她都已经发在一个盛了土的簸箕里了,正挂在她屋里房门口的墙上。等长大一点就移栽到这里来。她计划靠水渠的那一小截种一些空心菜,方便浇水。

谭家英现在已经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庄稼女人了。她刚嫁到羊山来的时候,真的什么都不会,别说种菜,就连插秧、割禾都学了好久,难怪有人要笑话陈有和娶了一个“大小姐”回来。不过这些她都克服了,虽然没有别的女人做得那么麻利,也是尽力的好了。谭家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她在没有嫁给陈有和以前,待在煤矿岭的时候,那时候看见周围村子的庄稼人,竟然有点羡慕她们,羡慕她们有地,自家屋里样样都种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嫁到羊山之后,才晓得,原来地里种的东西并不是自己想吃就吃的。好的要留来卖钱,只有卖不掉的才自己吃。唉,看来她的想法跟她那时的年纪一样,还是太年青。

除了各家各户的菜地,现在,每一块田地都蓄上了满满的水。开春以后,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田地蓄满水,这水一直蓄着,为的是让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泥巴溶解变稀软,下一步才好犁田。

等这水蓄上一阵子,就到了捡田螺的时节!蓄满水的稻田,以及纵横交错的水渠里,随处可见的田螺。又到了孩子们到田间地头寻宝贝的时候喽!

傍晚,月红从学堂下学回家,就邀上华英、兰花一起去捡田螺。她们每人手里提一只小黑桶,光着脚丫子,挤成一团,说笑着走在新升大队的石子路上。火红的太阳光映得人的脸都是彤红的,风也是温柔舒服的。蓄满水的田地现在宛如一面面镜子,倒映出天上的云彩、飞鸟,以及路过的人影。

过了港子河,石子路两边的水渠里已经能看见东一个西一个肥美的田螺在水下的稀泥上卧着了,她们马上兴奋地挽起裤脚,踏进泥水里,伸手去捡。从这里开始,她们沿着田埂,一路往上搜寻。还没等天黑透,三人就捡了满满一桶。她们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一路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此时,还有几伙别的孩子也提着满满一桶的田螺,笑嘻嘻地从别的方向走到港子河的河畔。

拿回家的田螺,月红她们是舍不得吃的,往往是放在桶子里养一两天,等田螺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干净了,当妈的便用开水焯一遍,然后用尖钩子把肉挑出来,这些田螺肉会被妈妈拿去菜市场卖,四块钱一斤,这样一桶子的田螺也只能卖到三块钱左右,有时更少。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农村的孩子总是知道哪个季节,山上、地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换到钱,即使是微薄的,对于他们来说,那也是来之不易的,通过自己双手换来的。

开头有几天这样大收获,越到后面越少。捡田螺的太多了,田螺还没长大呢,就被一锅端了。月红、华英、兰花她们就只能等天麻麻黑的时候再去,田螺一般是太阳下山那阵出没,她们每人带上一把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淌过水田,费力地找寻田螺的踪迹,即使这样,也捡不了多少。等天气再热一些,田螺更少了,而且由于到处都撒了肥料,即使有,她们也不会去捡了,吃不得。

田螺绝迹的时候,田地却变得更热闹了。家家户户的男人赶着自家的牛儿到地里犁田。男人们手里挥一根小枝条,嘴里时不时吆喝几声:“去喽!走!”。有时从土里犁出一条黄鳝,他们便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将犁往边上一倒,跑去捉黄鳝去了。捉到的黄鳝,他们会找一根稻草,从黄鳝的左边腮穿到右边腮,吊在田埂上或者交给站在路面上的自家孩子。为了犒劳辛苦的耕牛,每家每户八九岁的孩子这时候已经在旁边候着了。她们吃过早饭就按妈妈的安排,到田里去接应爸爸。当爸的将牛交给孩子,由孩子牵去吃草,他自己则回家吃饭,吃了饭接着再犁另外的地方。一块水田在插秧以前要经历一犁两耙的,这样才会松软,不然娇嫩的秧苗没法安全地栽下去,栽秧的人手也会磨痛。就像组上的田一样,那些田里有许多的沙石子,往往能听到在里边栽秧的人“嘶”一声,接着就见那人猛甩几下沾满泥巴的湿淋淋的右手,那肯定是用力往泥水里栽秧的时候,不小心插到石子了。

时间来到了端午节,端午节的前几天各家各户的女人又开始准备过节的吃食。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人们一年到头,为的总是一张嘴巴。

农历五月的初三初四这两天,家家户户张罗裹粽子。正月里留下了一两捆晒干的箬叶,提前拿出来泡发,糯米也一早泡上了。房里阴凉的地方还有一坛子咸鸭蛋。这也是端午节必备的吃食。一个月前,女人们到田里挖一些黄泥巴回来,泥巴兑点水,加入适量的盐,搅拌成稀泥浆,这时候就可以拿出她们积攒的几十枚鸭蛋了。每一枚鸭蛋上糊一层刚刚调制好的泥浆,包上泥浆的鸭蛋再在草木灰里滚一滚。这样鸭蛋就算腌好了,这些鸭蛋静置在屋里阴凉的地方,一个月后,它们便成为了正宗的咸鸭蛋。用开水煮熟,轻轻掰开,露出里边金黄起沙的蛋黄,滋滋的油往外渗;咬一口更是咸香味十足。

阁楼上的瓮里,还有小半瓮的豆子饼和花生饼。这也是昨天才炸好的。豆子饼是什马、田中一带的特色,只有端午节才吃。糯米粉和水按比例调成的米浆里加入适量的盐,用一个有凹槽的平底铁勺舀一勺米浆,米浆上撒一层黄豆或者花生,就可以下油锅炸了。炸至饼皮表面酥脆金黄,便可以出锅。这豆子饼可以说是男女老少皆宜。既可以哄小孩,又能下酒。

农历五月初四这天,吃过午饭,谭家英就坐在自家门口开始裹粽子。家家户户裹得都是光米粽子,什么都不加,只加一点碱,既是为了延长粽子的保质期,也为了好看。加了碱的粽子,煮熟之后会变成金黄色,而且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蘸上砂糖,一口咬下去,软糯香甜!

月红不会裹粽子,她就在边上给妈妈打下手,递个东西什么的。立生早跑得没影了,他跟着有光等几个男娃在塘堰边用弹弓打鸟玩。这样无忧无虑的年龄,正是玩乐的时候。

裹了没一会儿,莲香和正英前后脚来帮忙了。昨天,她两家裹粽子,谭家英去帮忙了,今天人家就来还情来了。农村地方都是这样,谁家做个什么事,周围要好的邻居一般都会来帮忙;就是不很要好,无意间经过,大部分也会坐下来帮忙裹几个。反正没什么事,就当是消遣时间。

人多做事就是快,她们三人半下午就把三斗米的粽子给裹好了。裹好的粽子每十个串一串,煮熟了之后,它们会被挂在房里通风的地方。端午节前后的那几天,家家户户的屋里都挂了一竹竿的粽子,到处弥漫着粽子的清香。

现在谭家英正往锅里添水准备煮粽子,莲香和正英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谭家英让月红去烧火,自己则往锅里下粽子,粽子的煮法跟箬叶饼是一样的,是个慢功夫,起码得天黑后才有得吃。

此时大队那里的几家店子坐了几桌打牌的人,从初一开始,男人们就松懈下来了,借着过节的由头,早早开始了玩乐。

陈有和这时候在祠塘里边一座老屋的敞厅里跟一伙同样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起打同花顺,他虽然相比以前有所收敛,可要戒是戒不掉的。尤其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周围的人都打牌,出门去到大队那里也是几桌打牌的。男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不是“吃了吗?”,而是:“去打扑克不?”,对于本来就爱玩的他来说简直忍不了。他有事没事便找个借口出门同人打点小牌,个个都这样玩,我怎么玩不得?

今天也是学贵休息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吃了饭就在大队边的小店子里同几个伙计打扑克牌。坐了没多久,自己大队的光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啊呀,光头,赚了大钱回来啦!”小店子的老板娘九娇谄笑着大声说到。开小店的消息一般比较灵通,特别是村里的小店。村里有点什么事都是从小店里传开的。九娇正月的时候听这个光头说自己要包车带人出去打工,几个月没见,就见光头穿得人模人样,满面红光。她便随口恭维了几句。这一排连着开了三家小店,她嘴滑、会跟男人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也张得开口撺掇这些人买吃的喝的,因此生意自然比旁边的要好。

“哎呀,莫这样讲。大钱没有,小钱就赚到几个。”光头一屁股坐到屋里的长凳上,笑眯眯地说。

桌上一个卷着裤脚的中年男人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捻开手里刚起好的牌,回头半开玩笑:“死光头,挣钱也不带我们。就见你一车车拉别村的人出去。要带也带自己村里的哇。”。光头今年春天同田中镇他小舅子一起包车到什马镇和田中镇的各村拉人去临省做活。做的什么活,也没人晓得,只听他说过是做鞋。

光头这个时候熟练地走到角落里的一个蓝色塑料筐前,从里面拿了一支橙色汽水,用牙齿咬开瓶盖往地上啐,然后一口气将汽水喝下肚。他打了一个嗝,慢慢条斯理道:“去哒,你们又不去。个个在屋里过快活日子,还跟我说这。”

学贵表面不为所动,耳朵却张着听。他捻着牌的手停住了,要不是旁边人提醒他该出牌,他都忘了。他慌乱地说:“哦,哦,等我看一下出哪一张。”

“哎呀,出个牌还想半天!”其余三人埋怨到。

光头在店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学贵的心也跟着飞了,他就这样胡乱地打了一阵牌,就找了一个借口让给别人打了。

学贵回到屋里,看见儿子兴民坐在台阶上玩耍。他女人莲香则坐在马口里的矮凳上,面前是一台简易补鞋机。她眯起眼睛,左手按住鞋,右手慢慢转动补鞋机的齿轮,脚下稍用点力踩下去,只听见几声“得得得”的响声过后,又是重复的一遍。莲香有一门补鞋的手艺,附近的人家有破了的鞋舍不得丢的,就会拿到她这里来补。这手艺还是她在娘家做女子时学的,那个时候个个女子都去学裁缝,她偏偏去学了一个补鞋,这样也好,独她一份,别个学裁缝都是给自家人做做衣裳,除非做得特别好的才敢开店做生意。她倒好,这村里也只知道她一个会补鞋,落到她还能挣点家用钱。

学贵走近去,亲切地叫了一声“娃娃。”,一把将儿子抱到手上。

两岁的陈兴民生得瘦弱,像根豆芽菜似的,头发也是稀黄。学贵两口子可没少给他好吃好喝的,家里但凡有点好东西都紧着这个儿子,可偏偏就是不长个。不过,他平时的饭量也小。

陈兴民在学贵怀里待不到两分钟就挣扎着下来玩他的石头。

学贵拿出一只烟点上,走到台阶的最上一级蹲下。他回头看了看厅堂里大哥一家没在,这才开口说到:

“金花、银花要出去打工才好。别个屋里的崽女都到外头挣票子去了。”,学贵在正月里见附近的一伙后生男女去外头打工挣钱,心里很是羡慕,可惜自己的几个女子最大的才十五岁,又没过读书,跟着去也进不了厂。他听说谭家英去年出去就没挣到什么票子,不认识字,没有哪个厂愿意招。这下好了,他听到光头说只要是个人,有手有脚就行,还不要求会认字,这多好!

莲香抬起头,嘟嚷道:“这么小,谁会要?再说了,她们大字不识一个,能去哪里?”

学贵摆了两下头,得意地说,“哎呀!你不晓得,不看年龄。也不要求会认字,会做事就行。我们家几个做活那绝对是没问题。”

“哦,那好啊。反正在屋里也是跟着作田,日日没有半下停,出去也好。”莲香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后生都往外边跑,自己的女子出去能挣票子当然好。

当天晚上,学贵放下饭碗就到光头的屋里说定了两个女子跟他出去打工的事宜。这一切妥当以后,学贵打了个转身就往大队那里去了。现在他的心里别提多高兴。马上就能见到外边的票子了!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他心里计划,等明年开了年就请人来打地基,两个女子在外挣的票子,加上屋里的一点存款,先把房子起了。想到这,他决定今晚多打几把,反正明天休息。

谭家英吃过晚饭后,将灶房里收拾了一通,就提了几个粽子,打着手电弯到莲香的灶房后门。走到门口,只听见莲香细细的说话声,“出去也好,去见一见世面……”

谭家英轻快地踏进了莲香的后门,笑着问:“哪个?去哪里?”

背对后门洗碗的莲香,转过头,望见是谭家英,笑了起来,“哎呀,是你,家英。”

坐在烧火凳上的金花以及倚在灶边的银花也回头望了谭家英一眼。

谭家英进屋将粽子放在莲香的案板上,说:“给你尝尝我的。”

莲香笑着推辞道:“哎呀,不用不用,都有,我自己屋里一竹竿呢。”

“我晓得你有,只拿了几个,尝一尝我的,说一说意见。”

“哈哈,没吃都晓得,肯定好。”

两人说了一回客套话,谭家英想起来,又问,“你们刚刚说谁出去哪里?”

“就是我金花和银花,她爸准备让她们跟我们大队的光头去外边打工,死人这不才出门去光头屋里。”

“哎呀,这么小,怕是不会有厂里收。”

“我也是这样说。但是他听光头说不看年龄,也不讲会不会认字,只要有手有脚,会做活就行。”

谭家英简直不敢相信,她张大眼睛问,“有这么好的事?”

“是,我也不怎么信,她爸去问了,具体什么情况等他回来就晓得了。”

谭家英将信将疑地出了莲香的灶房。要是真这样,那她也去一个。她同有和圈在屋里作田也只够一家人的吃喝,下半年两个孩子的学费又不晓得去哪里借。两个孩子,怎么好意思再找谦世叔挂账,她计划等收了早稻卖了,凑一凑,估计差不多。可这也不顶事,今年下半年的有了,那明年正月里开学呢?还有孩子这么大了,不能老是借住在别人的旧屋里。有和也要他去,留在屋里只会一天到晚跟那些人打牌,不如一起去挣点票子,趁年轻把房子起了,再把两个孩子供出来,就功德圆满。!

她这样想着到了家,月红和立生去敏世屋里看电视了,陈有和也洗过澡,准备出门。

她叫住陈有和,将刚刚听到的说了一遍给他听。

“哪有这样的事。肯定听错了。”陈有和着急出门去打牌,几句话敷衍了她,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谭家英却想什么时候要去找光头问一问清楚,万一是真的呢。

第二天,也就是端午节这天,谭家英清早起来洗漱好,就坐在灶房里的桌上,剥开一个粽子,沾上糖,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大碗的咸鸭蛋,一提粽子,一小碗白砂糖,和一碟的豆子饼。月红和立生一人兜里揣了一个咸鸭蛋,手里抓一个沾上糖的粽子,出门去玩了。陈有和昨天夜里玩得晚,还没起床呢。今天早上是不煮饭的,就吃这几样,谭家英这时候才这么悠闲。

吃完一个粽子,谭家英又摸起两个豆子饼,一边吃一边走出门。她要去菜市场买几块豆腐,今天端午节,她计划中午杀一只鸭子吃,再买几块豆腐就行。

这时候的菜市场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一伙男人正蹲在祠塘门前的场地上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话事;正对面一个卖米酒的摊子,主人在靠马路的地方摆了两张旧木桌,桌上坐了五六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喝酒,每人面一小堆湿炒花生;酒摊往上,紧挨着挤挤挨挨摆了两条的簸箕路,簸箕里是一些卖相不是很好的蔬菜。地里凡是有一点好东西,人们总是会提到这里来卖。不过一早上也卖不到几个钱,因为基本上家家户户自己地里的菜足够一家人吃了,只有一些“懒汉”才会在外边买蔬菜。买的人少,价钱又低。谭家英前阵子也来这里卖过几回马铃薯和西红柿,不过不好卖,村里人吃不惯,刚开始稀奇,有人买来吃,后来就卖不动了,人家都晓得这东西不好吃,她也就不去卖了。一家人这阵子吃马铃薯都吃到腻,送给人家吃,人家也不怎么想要。

谭家英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卖菜的人许多都认识,有几个特别喜欢喊人家买东西,万一被看见了,免不得又要喊她买,到时又得打推辞,有时推辞不掉还得勉强买一点,还是快点走为妙。

谭家英走进薄膜棚里,最外边的一档是卖肉的,这时候挤了不少的人在前面。卖肉的旁边就是一摊卖豆腐的,这豆腐摊的生意比肉摊的生意还要好,往往来晚一点就买不着。不管平时还是年节,豆腐总是最走俏的。豆腐在平日里就算是一户人家的好菜了,人们舍不得三天两头吃一回肉,但是豆腐还是买得起的,花一块钱可以买四块水豆腐,拿回家不管油煎还是下水汆都好吃。谭家英买了一块钱的豆腐,又走进棚里逛了一圈。今天卖东西的人比平时要多一点,有些本来要去什马赶场的人因为要在屋里吃节饭而没有出门。

谭家英走了一个大圈,最后也没买什么,转身往外走。

她走到祠塘那里时,就看见光明大队的光头在祠塘门口的场地上说着什么,旁边围了十几个男女。

“不就是那个光头吗!”谭家英心想,真是巧啊,正说要去找他呢。

她拎着豆腐,走近人群,在那里听了一个大概。原来光头在这里揽工呢,说包带出去干活,车接车送。不挑认不认字,只要有手有脚,会干活就行。还有最重要的一门,随时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栽秧、割禾都可以回来,老板不会扣你工资。

谭家英听了马上心动起来,她走上前去,问:“光头,你说的真的假的?”

光头信誓旦旦地说到:“那还能有假!骗谁也不敢骗自己村里人。我正月里已经拉了田中几个村的几十个人出去了,现在人已经回来了,就前几天坐我的包车回来的,人家这不票子也到手了,屋里的田也没丢。”

谭家英一锤定音,“行,那算我一个。新升大队的有和晓得不?就是他屋里。”

“晓得。我还跟你家有和打过几回牌呢。做得,那到时候出发前一天就会通知你。”光头喜笑颜开地在手里的本子上记下“有和”两个字。

谭家英好像看到了新的希望,现在一身轻松地往回走。旁边围观的人这时候也纷纷上前去报名,有的是给自己报,有的给屋里的小孩报。

谭家英回到屋里,陈有和已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准备烧水杀鸭子。

谭家英走上前,迫不及待地跟陈有和说了这件事。

“什么呀?你就跟人家说好了?”陈有和听了,惊得回头睁大眼睛盯着她。

“嗯。光头说田里栽秧割禾都不耽搁,好得很。我们两个一起去,明年的学费就有了。”

“哪有那么容易,说得轻松!”陈有和可不愿意往外跑,待在村里多好,有伴玩、有牌打。

谭家英晓得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于是说:别的大队的好多人也去,男的女的都有,出去一样有伴玩。你留在屋里反而没伴,到时候大家都出去了,哪个跟你玩。

陈有和想想,觉得也对,出去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屋里的田要怎么办呢?最后他们两个人商量好,田就交给二哥看管,平时要他帮忙放水、打农药,算点辛苦费给他,反正两家的田隔得不远,顺带手的事。所有的事情都计划好了,只等光头的通知。

农历六月的中旬过后,晚稻刚刚栽进水田里。光头到报了名的人家通知,明天下午的车出发。整个羊山躁动了起来,说着明天的大事。

晚上,谭家英在屋里收拾行李。月红和立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邻居家看电视,他们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个定准。整个人都垂头丧气起来。他们晓得,这是没法改变的事情,只能接受。因此,并没有说一句什么话。

谭家英心里也不好受,刚开始还为了能出去挣钱而高兴,等到真正要走的时候还是舍不得两个孩子。她给两个孩子交代了一番便让他们上楼睡觉了,自己却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好。

第二天下午四点,谭家英煮了一顿最早的晚饭,一家四口随便吃了一点,随后就带上门,拐上了下店子那条出村的路。

陈有和提着一袋行李走在最前面,谭家英和月红、立生默默地跟在后头。

这条路走到头,就汇入光明大队的石子路。此时,这条石子路比往常的什么时候都要热闹。

一伙后生崽女正提着行李站在路边一户人家的墙根下神采飞扬地谈天说地。石子路靠光明大队田地的那一面,几个中年男人蹲在路边的沟渠沿上,抽着烟说话,边上是他们的行李。陈有和见到一个熟人,跟谭家英打了声招呼就提着包过去。

谭家英带在月红和立生就站在马路这面一户人家的墙根下。不远处还有几个提着行李的妇女在安慰她们哇哇大哭的孩子。孩子大约四五岁的样子,大概是舍不得爸爸妈妈。孩子的爸爸却和一些别的男人开玩笑到:哭什么哭?这么大了,还要奶吃不成!

这几个孩子听了就不好意思哭了,嗯嗯唧唧地擦干了泪水,瘪着嘴巴靠在妈妈的身边。

谭家英靠着墙站着,心里一部分因为等下要坐车而恶心,一部分又因为舍不下两个孩子而沉重起来。她眼里含着泪光,颤着声音对立生说:“立生,在屋里听姐姐的话,莫总是跑出去玩。”

“嗯,晓得。”立生望着脚下的沙子,乖顺地说。

“月红,你在屋里要多照顾老弟,有什么事一起去做。”谭家英收了收颤音,醒了一把鼻子,转过头对女子叮嘱到。

“好,晓得。”月红跟立生一样,表现得极为风轻云淡。她已经十岁了,按照什马的说法,应该说十一岁了,哭哭唧唧不适合她,这个年龄要坚强懂事。但是她不敢看妈妈那伤心的模样,于是故意朝远处望去。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只留了半个脑袋在三层岭上。很快,四周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只剩下一片蓝墨色的影子,温热的晚风将沟渠下那一片娇嫩的秧苗吹得像波浪似的摆动起来。在陈有和他们蹲着的沟渠下,几个妇女带着屋里的女子蹲在下边的水泥台子上,说说笑笑着洗衣服。这石子路下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沟,水是从港子河引下来的。米把宽的河沟两面,在靠马路的这一段,砌了两条三四米长的水泥台子,平常傍晚的这个时候,会有刚刚洗了澡的妇女、姑娘提着一桶子衣服到这里来洗。

眼见着天要黑了,一些人开始急了。有男人嚷嚷起来,“光头怎么还不来?说好去别村接几个人就来的。这都等了一个多钟了。”

“就是,就是。”

几个后生走到光明桥头朝新店子的方向张望了一阵,远处的路面并没有班车的影子,他们只得摇摇头,重新蹲在路边等。

大约又等了一刻钟,一辆大班车缓缓停在了石子路上。光头走下车,大喊:“走了,走了。快上车。”

一时间,路面上的人群涌向班车。

“家英,快来,走了。”陈有和站在班车前朝人群外喊道。

谭家英从立生手里接过包袱,回头同月红叮嘱了一句:“月红,跟老弟两个好好的啊……”。就小跑着奔向班车。月红和立生跟在后边走了几步,谭家英在班车口子处停下,回头朝两人挥手,“转去哒。”她鼻子一酸,一口气堵着,说不出别的话来。下边没上的人在催促着:“快点的。”。她带着歉意的苦笑,匆匆上了车坐到陈有和边上。

车子缓缓开动了,很快过了光明桥,拐出了新店子的那个弯,消失在视线里……

月红和立生望着车子驶去的方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村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

月红和立生肩并肩往来时的那条路慢慢走着,两人谁也没说话。家家户户开始煮晚饭,路边的人家窗户和大门里漏出一些昏黄的光,屋里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以及锅铲在锅里翻动的声响。

月红和立生穿过这些人家,右拐上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这里是他们现在的灶房,也是陈达世的屋产。这个灶房离他们住的地方直线距离不远,只有十米的样子,不过中间七弯八拐,隔了十几户人家。他们每天在这里吃了饭,再到离婆婆两间屋远的房里睡觉。这一带的人家搬的搬了,只有侧门对角的敏世一家住着,这时候他们已经关起了门,几乎与这边是不通的。还有两个老人住在右侧的一排老屋里,不过她们舍不得开灯,一到天黑就黑灯瞎火的,连声音也没有。之前爸妈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现在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月红和立生在自家的灶房前停下,推开木门,里边漆黑一片。他们忐忑着摸着黑进去打开了灯,原本生气勃勃的灶房现在是冷锅冷灶,毫无生机。月红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意识到:往后的日子她就只有立生了,立生也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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