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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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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春天以来,昌世老汉的身子就垮了。吃也吃不得,整日窝在他那张破烂床上,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到了冬天以后,这情况更是糟糕。精神好的时候,他就久久盯着墙上那扇旧木窗,窗外的光亮、呼呼刮过的风、绵绵的细雨,对于他来说都是珍贵的。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心中纵是有再多的不甘也由不得他了。他心里操心着几件大事:老大有财还没得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老二有登现在屋里一团糟;老三有和一家也是困难,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老小有丰呢,又还没成家,出门打工几年了,也没存下一分钱。这些他没有一日是不操心的。他整日同肖家说着自己心中的烦恼。

家中的四个儿子见老父亲这样虚弱了,每天都会过来问候一次。陈有丰本来在外打工,听说老父亲快熬不住了,就提前回来了。

嫁在河下的小女子细妹也隔个几天会来一趟,柏林的大妹来过几次,说屋里忙得很,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了。

清早,昌世老汉的精神好了一点。他对肖家说:想吃油条,金黄酥脆的油条。

肖家忙让有丰去买,昌世老汉一口气吃了一整根油条,又与肖家说了一会儿话,才睡下。

肖家心里高兴,心想:兴许老天可怜我孤身一人,就不收老头子了。

没成想,到了半下午,昌世老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带着咳,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对肖家说:“去……叫几个崽来……”。

有登两口子刚刚出门到田里泼尿去了,有丰又不在家。肖家一下慌了神,摸摸索索出了门,站在有和窗外失声地喊:“有和,有和……”。

“哎,婆婆,我爸不在屋里。什么事?”月红从屋里走出来。

肖家急得直喊:“哎呀,你妈呢?快去喊你爸爸和两个伯伯来。爷爷不好。”

陈月红听了,忙喊出屋里的老弟,两人分头去叫了两个伯伯,又去大队那里找到了爸爸和叔叔。

不大一会儿,昌世老汉的四个儿子就整整齐齐地立在了他那间昏暗的小屋里。老大有财贴到他爹的耳朵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

昌世老汉睁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他的眼皮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动了动嘴巴,又是一阵咳嗽。咳嗽过后,他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有财,儿。你还没有一个儿子,老爹我担心你以后连个送终的都没有。咳咳咳……”

“你莫操心了。”有财宽慰他爹道。

“唉……”昌世老汉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再也操不上心了……

之后,他费力地抬起裹着粗布棉衣的胳膊,晃了晃。“有登,有登……”

陈有登忙走上前去,“爸,爸,我在呢。”

“娃娃,你的命也是苦,如今过成这个样子。嗨呀……”

陈有登感受到了他作为一个儿子,来自老父亲的关怀。他一下红了眼眶。

昌世老汉这会儿没怎么咳了,只是觉得没力气,连说话都费劲,呼吸不上来。他扯着精神对床边的老三叮嘱到:“有和,往后,要好好过日子。”

“晓得。”陈有和沙着声音回答。

昌世老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唤着小儿子,“有丰,娃娃。早些成个家,安定下来。莫……咳咳……”

话还没说完,昌世老汉就垂下了手,再没有声。

四个儿子上前喊“爸爸,爸爸”,喊了几声都没回应。瞬时间,四个当儿子的脸上带着悲痛,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的泥巴地上痛哭起来。靠门口的位置,三个儿媳也跪倒在地上。

悲伤过后,他们想起还没给爹置办一个像样的棺材,还有要去通知亲戚朋友来办丧礼。

夜里,陈有和四兄弟就坐在他们爸妈老厅堂里的八仙桌上商量着明天的事。最后商定由有和去通知两个姐姐,还有几个姑姑舅舅。还有办丧事的东西也由他买。本房里的人则由老二去通知,另外还要去定丧服。老大有财说棺材的事他去办,他知道长世家的牛栏阁楼上摆了一副,那是给他八十岁老妈准备的,看样子老太太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有丰就负责在屋里管杂事。

肖家这时候就塌在灶边的矮凳上,独自伤心哭泣,她想到以后就剩自己一个人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四个当儿子的安慰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

夜里,由有财、有登守夜,他们妈也陪着坐了好久。还是两个儿子劝了几遍才去休息。

第二日,四兄弟按前一天夜里商量好的去做事。一早上,有和骑着脚踏车先去了河下通知姐姐陈细妹;顺道去了陶家沟的姑姑屋里知会了这事。从姑姑屋里出来,有和马不停蹄地赶往柏林通知大姐,接着又骑了二三十里的山路,去了肖家村,通知了几个舅舅。直到快天黑,他才回到羊山。屋里的三个兄弟也没闲着,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等全部的事情准备妥当。头七下葬的那天,肖家的屋里热闹非常,她屋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平常也没办个酒席什么的,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屋里。

一大早上,房里的十几个妇女来帮忙煮斋饭。一道特殊的丧葬饭要由有经验的男人来煮。那是一锅浓稠的黄豆芽芹菜叶子粥,来参加葬礼的所有人都得吃。另外,由于昌世老汉是高寿,一些人家还会来讨一碗回去给屋里的孩子吃。听说吃了能长命百岁。

吃过斋饭,这两百来号人全部去老屋的后厅堂等着。昌世老汉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们,以及其他近亲全部穿戴好丧服丧帽;其他的人在头上和手臂上绑上白布条。这些人在法事的指令下,通通面向棺材跪着。

有财作为长子,和长孙立生跪在棺材的正下方;他们的两侧分别跪着有登、有和、有丰、金生;而陈大妹、陈细妹,作为女子,跪在棺材的两侧。其他的人全部退到天井外靠大门的那头跪着。

四个当儿子的请了道士来念经超度,破烂的厅堂里被贴满了黄色的纸符,上边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三个穿着道袍的男人在棺材前头手舞足蹈,手上的摇铃发出瘆人的声响。

随着道士退下,房里的长辈开始主持葬礼。他让作为长子的有财和长孙立生去扶棺,然后开始念一些赞颂的话。念完了,一屋子的人如同接到信号,纷纷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哭不哭得出来不要紧,脸上的样子得做足,而且声音要大。

哭了一阵之后,主持葬礼的人一声:“起棺”。棺材出门,这两百多号人跟在棺材后边,长孙立生捧着排位,走在棺材的前边领路。后边是爸爸和三个叔伯。沿路经过的人家都点上了香烛插在门口的地上,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村,女的在村口跪别,只留男人们送上山。

等一切尘埃落定,四兄弟送走了宾客。两个姐姐在娘屋里吃的一餐中饭,就要赶着回去。大妹和细妹都说:“哎呀,屋里养的猪和鸡鸭会饿死。”

四个弟弟留了一阵也没留住。

到了傍晚,四个兄弟坐到昌世老汉那张八仙桌上对起了花数。有财两口子,有登两口子,有和两口子,有丰,分坐八仙桌的一方。等大家坐定,有和拿出记数的本子,一项一项念给大家听。

“什马买菜两百,请法事两百,买烟……”

“没了?”老大媳妇香娇大声地问到。

“没了。”

接着香娇撅着嘴说到:“你这数也对不上啊,总数跟这些项比,多出了不少。你莫不是欺负两个哥哥没读过书,不认字吧?还有,今天的烟本来没必要买,你也充大头买了。”

陈有和耐心地跟嫂子和几个兄弟解释:“是这样子,很多时候太急了,临时想起有个东西没买,跑去菜市场或者店子里买了,又没有及时记数,一些小东西,事后又想不起来,太杂了。”

香娇轻哼一声,脸上现出讥笑,“是这样?莫不是你拿去打牌输了吧?”

陈有和马上暴跳起来,“没有,没有的事!莫乱讲。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牌了?”

“就昨天下午,你不是躲在爹原先的灶房旁边那条暗巷子里同几个后生打牌来着?”香娇撇过一张肥脸,脸上现出得意的轻笑。

听了这话,坐在桌上的其他人马上抬起头望着陈有和。仿佛在说:你有和还是改不了吃屎的毛病!

陈有和一巴掌拍在桌子前,脖子上青筋爆出,指着香娇大喊:“莫死在那里乱讲!那是我吗?那明明是有民他们几个不懂事的!”。陈有和心里气恼,自己这几天连好好睡觉都不成,更别说有空打牌了?再说,哪个会在自己爹的白事日子打牌玩乐?

肖家这时候还是窝在灶边,抱着一个火笼哭了起来。老头子一走,屋里就乱成这样。

昌世老汉在世的时候,几个兄弟多少会忌惮一点,虽然貌合神离,起码不至于像这样撕破脸。看来往后四兄弟就真的没有合的一天,更别说一大家人一起去走亲戚了。

见自家男人被冤枉,谭家英沉着脸对香娇说:“嫂子,说话要讲良心。不能张口就来。”

“现在反正数就对不上。不能让我们出钱出得不明不白,你们说是不是?”香娇不甘示弱,她现在把有登和有丰也拉下了水。

有和气得叉着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大喊着指天起誓,“要是我有和揣了一分钱到自己兜里,就被雷劈死!”

桌上的有登见这情形,赶忙劝到:“算了,算了,事情说清楚了就好。有和他这几天确实没打牌,我们大家连坐都没功夫,更别说玩。自家兄弟,没必要这样子。”

有丰也说好话劝着,“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

谭家英去拉陈有和坐下来,劝说到:“莫这样,像吵架一样,人家听了会笑话。”

陈有和重新坐到桌上,嘟嚷:“没有这样冤枉人的!”

香娇还是一副不服软的样子,有财再也坐不下去了,自己女人起的头,他怎么都得表个态,平息这场战火。

有财双手抱胸,慢悠悠地对有和说到:“算了,说清楚了就好。自己嫂子说你两句,你还记上仇了?不过,今天那两条烟确实不需要买。”

陈有和的情绪稳定了下来,重新心平气和地跟大家解释:“我想着人家来帮忙,就买了烟发给他们抽……”

……

四兄弟勉强对完帐,带着屋里女人各自回了家。

现在,整个老屋里就只剩老母亲肖家。陈有丰不知去哪里晃荡去了。肖家望着空荡荡的老屋,心里一阵悲戚,她呆呆地坐在桌旁烤着火笼,昏黄的灯光映出她孤独的影子。

夜里,陈有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在反复想着白天的事。老爹有我们四个儿子,还有立生、金生两个孙子送终。我以后死了可真就没有人送终了,连捧排位的人也没一个!女子是靠不住的,看看自己两个姐姐就知道。嫁了出去就只会顾自己那个家,哪里还有时间来管娘屋里的事。不行,绝对不行!怎么样都要搞到一个儿子!有财心里下定决心。

他推了推身旁的女人,“睡着啦?”

香娇没好气地甩开有财的手,“做什么鬼?”。因为昌世老汉的葬礼出了不少的票子,她现在正气恼着呢。

有财耐着性子,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香娇。香娇听了,一时也没怎么表态,过了一会儿才说:“能有什么办法,就按你想的来办。”

两人当下商定明朝就去柏林大姐屋里一趟。

第二日是什马镇赶集的日子。吃过早饭,有财领着香娇并排走向村口,香娇手里还提了一个布袋子。两口子一路急匆匆赶路,不到半个钟的时间就到了柏林他大姐家的门前。

“大姐,大姐”。陈有财边喊边走进屋内。

他大姐正在厅堂的后边搬柴火。见到是娘家弟弟来了,就迎出来,“哎,有财来了。”

有财大姐将两人让到饭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说:“吃饭了没有?”。

“吃了来的。大姐,这是自己屋里种的脚板薯,给你捎了几个大的来,你屋里人口多。趁早炸饼吃了它,免得坏了。”有财老婆亲热地同大姐说到,并将手上的布袋子交给陈大妹。

“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陈大妹笑着接过布袋子放到桌上。她问到:“哦。那是有什么事不是?”陈大妹见老弟两人的神色,心里猜出一定有什么事。

“要不去你房里说。”陈有财怕有人来。

“好好。”陈大妹爽快地说到。于是她将两人领进了自己的屋里,并关上门。现在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个。

“大姐。你老弟我昨晚一夜没睡。”有财委屈巴巴地对自己的大姐说到。

“怎么呢?舍不得爸?”陈大妹问他。

“唉……。你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连个儿子都没有,会不会真像爸说的那样,以后没人送终。”有财耷拉着脑袋说。

“你有什么想法?”陈大妹了解她这个弟弟,他一定是想好了。

陈有财这时候抬起脸,说:“我原先是想在兄弟间过继一个最好,怎么说都是咱家的血脉。后来没成,这几年也没想了。之后又打算在本房里过继一个,可是你也晓得,家家户户本身生的娃就少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儿子给出去。我就想要不干脆在远一点的地方找一个,这样断了血亲也好,免得以后麻烦事。”

“做得。”陈大妹拍着腿说。

“就是要大姐多留心,你这里离镇集近,消息灵通些。”有财老婆笑着对夫家大姐说。

“做得。你们这样交代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肯定会上心。”陈大妹信誓旦旦对着老弟两夫妻说。她自小与有财老弟感情好些,再说爹去世了,妈又是个不管事的,这样的事,她这个当大姐的肯定得接任起来。

有财两口子得了大姐的话,心放了下来。他们没有多作停留,当即就要回去。陈大妹留他们吃饭也没成。

回去的时候,他们走的小路。经过下祝坊的时候,有财老婆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有一个女子被送到这个村子的一户人家养,今年有十一岁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这一辈子尽是生些女子,屋里现在养了四个,还有一个养到三岁病死了。

有财老婆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不能去看,去问,关于送出去的孩子的事。那样两方都不好,再说孩子知道了还会恨你,没那个必要。

两口子脚步匆匆走过了下祝坊,一路朝羊山屋里走去。有财现在放下了心,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等,等到一个好结果,那他那个家就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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