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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舌战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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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詹事府府丞、光禄寺少卿叶知秋,申式南已被授按察司副使,两人品阶一样,但他故意称申式南为知县,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叶知秋率先开炮,百官凝神静气,针落可闻。

“叶大人何出此言?何事捏奏?投何机,取何巧?还请明示。”申式南镇定自若,脸带微笑。

叶知秋正颜厉色:“你一面声称,西陲诸司凡不服王化,必戮之。一面又说王师不可轻出,夷性不可骤训,地险不可用众,客兵不可久掩,此番言论与刘侍讲如出一辙,这不是捏奏是什么?你两面讨好,居心不良,不是投机取巧是什么?”

申式南收起笑容反问:“我且问你,我大明是不是仿古为治,明礼以导民,定律以绳顽?是不是复衣冠如唐制,并猛烈之治,宽仁之诏,相辅而行?”

“当然是……”叶知秋道。仿古为治,衣冠如唐制,这些都是太祖朱元璋亲口说过的话,有的还写入了《大明律》,百官自是清楚,谁敢说不是?

申式南反驳道:“国朝承传唐制,当如唐太宗所训:不服王化,必戮之。这话何错之有?”

其实,唐太宗说的是“可戮之”,他故意改成“必戮之”。文官们基本上都知道这句话,但没人出声纠正。当朝与他争辩一字之差,不光彩。

“既是必戮,当如何戮?当然得以王师为盾,慑之以天威,另出奇兵擒其敌酋。难不成要靠在场诸位大人亲自动口,一人一口,把不服王化的蛮夷之流口撕生啖?”

此话一出,左班文官还能憋住,右班武将却已有人笑出声。畏于朝堂威严,发笑的二三人立觉不妥,当即噤声。

“既如此,申副使所谓王师不可轻出,又是啥子道理?”浓浓的四川方言。开口的是右班一位武将,身穿豹子绯袍。申式南不认识他,只从官服看出他是四品武职,品阶与自己相当。

“这个问题,我想户部和兵部最有发言权。正统六年,光是沐府与云南三司就征调军粮二十万。正统八年,发卒转饷五十万人,湖广和贵州的财粮与人力耗尽大半。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申式南突然提高声音,眼光巡向左班。

“劳民伤财,这还不是重点是什么?麓川弹丸之地,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左班有身穿孔雀绯袍者挺身而出。

可惜他话没说完,就被申式南粗暴打断:“一派胡言!就知道何侍郎那一套陈词滥调,但凡你有点新说法,我都乐意听你畅言。不想你位居三品,竟如此鼠目寸光。”

正统六年,时任刑部侍郎何文渊是主和派首领,由于疏议不当被捕入狱,后来称病归乡。

“你……你……”朝堂之上,那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鲁之人。自己堂堂三品大员,竟被一四品小儿当众训斥,直气得胡子发抖。

“你什么你?你去过云南吗?没去过你胡言乱语,说什么弹丸之地?我看你是井底之蛙才差不多。”申式南怒气渐升。

“你也没去过,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左班中有人帮腔。

在宣他觐见的等候期间,申式南的履历概况已被众人传开。大家都知道他是温州府永嘉人,祖籍宝庆府(今湖南邵阳)。申式南的申报资料里,祖籍不与申佑祖籍绍兴府一样,而是申氏的宝庆府一脉。

“你怎知我没去过云南?我在云南生活了三四年,熟知云南的一草一木。”申式南在这里其实是玩了一个小花招,麓川诸司属于云南布政司,但他其实也没去过麓川。

申式南不给他们瞎咧咧的机会,立刻又朗声说道:“《大学》有云: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你们口口声声说,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实则是你们一来,就连太祖成祖打下的疆土也不想要。没有土地,哪来的财粮?分明是你们自己白读了圣贤书。”

“照你们这么说,汉唐就不应该有我朝今日的浙江、湖广、福建和两广。因为从秦始皇亲巡天下到会稽刻石可知,如今富饶的杭州府和绍兴府一带,在当时不过是一片泽国。浙江、湖广、福建、两广和云贵统称百越,当时都属于蛮荒之地。宋室南渡,定都临安,所谓的蛮荒之地,究竟是不可久居,还是你鼠目寸光?”整个奉天门,只闻其声。

“嬴秦距宋室南渡一千多年,我大明哪来的一千多年等得远僻之地繁华富饶?”左班中再次有人质问。

申式南嗤笑:“孙权据江东不过数年,便足能对峙曹操中原百万之师,并最终与蜀汉、曹魏鼎立五十载。百越之地,短短数载便富饶不下中原,何来千年之说?一看你不是饱食终日,尸位素餐,便是不知何为忧劳兴国,虽善游而至死不舍腰千钱。再者,你一面口呼万岁,一面又蔑咒我大明短寿,等不到千年,是何居心?”

质问之人闻言满脸羞红,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申式南不但引用唐时的一个典故,骂他当官不为民,只知捞钱守财,还杀人诛心,给他扣了一顶诅咒大明短命的大帽子。

柳宗元在《哀溺文》的序言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永州河水暴涨,又遇船破,众人游水逃生。

其中一人使劲游依然很慢,同伴就问:“平日你游泳最好,为何现在落后了(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那人回答说:“吾腰千钱,重,是以后。”

众人劝他赶紧把钱丢掉,他“不应,摇其首”,最后溺死了。

左班文官大多是饱读诗书的进士,自然是懂这个典故的。

申式南却得理不饶人,穷追猛打:“我再举一例。想必各位大人、各位将军还记得吧,去年京师翠柳楼鸡蕈汤爆火,食客提前半月都很难预订到席位。那鸡蕈只云南麓川和贵州一带出产,倘若其地不好,鸡蕈汤何以能在京师广受欢迎?”

顿了顿,又道:“还有,诸位府中必备的香料,统统来自你们认为是蛮荒之地的交趾、占城、爪哇、暹罗,以及大古剌、八百大甸和孟养等麓川各宣慰司。请问,是谁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人?”

再次寂静。但很快被打破。左班有人见势不妙,于是祸水东引:“然则你又声称,无需数万大军,只凭同知领兵五百,副使领兵三百,便足宣武威,助宣圣化。此等狼烟大话,岂非狂妄不自量,又辱我大明王师上下兵将不堪足用?”

此话一说,右班果然议论纷起。

申式南淡定摇头:“非也非也。恰恰相反,用兵越众,越显得太把蛮夷之地当回事。就像十岁小儿骂你,你却招来五十壮汉,那你说别人是笑话你呢,还是只会笑话你呢?”

不待别人接话,他又侃侃而谈:“精兵越少,越能证明我大明天威难犯,大明将士勇谋双全。君不见,汉班超仅凭三十六勇士,就降服鄯善国,威慑于阗等西域五十五国,最终使西域五十五国全部归附汉朝,班超因此受封定远侯。”

他很清楚,主战派之所以主战,就是想获得军功封爵。没有战事,武将们就别想有勋爵。故而,他特意指出,小战也能封爵。

战事面前,众多武将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小打小闹根本满足不了他们巨大的胃口。也根本别指望这些武将会考虑国计盈虚,民生多艰,要不然,反对出征的翰林院侍讲刘球也不会被杀,刑部侍郎何文渊也不会被下狱了。

“开国以降,我大明先辈将士北击蒙元,南征大理,当今儿郎两平麓川,端的是凛凛天威,四方来朝之象。大明将士之功,岂是你我随口一言就能遮蔽的?”继续捧着主战派。

“不过……”申式南话锋一转:“将士建功立业,不一定要劳动我大明万众军兵。”

“这什么话?将士不动,又怎得建功立业?”右班中有人瓮声瓮气呛道。

“汉名将陈汤封关内侯,而陈汤斩杀郅支、扬威西域的四万远征大军,主力是驻守当地的扬威、白虎、合骑三校。据《汉书·陈汤传》记载,汉军一校四百人,三校也才一千二百人。”

“那四万大军哪来的?”右班武将可能基本知晓历朝历代名将,但熟悉具体战例的,肯定不多。楞一点的,果然问出了别人不好意思问的问题。

申式南微微一笑:“四万大军里面,有一部分是在车师国屯田的汉军,大部分是乌孙、塞种等西域各城邦组成的步兵和骑兵。当时的乌孙等西域城邦,有点像国朝的孟养等宣慰司。”

他故意模糊概念,陈汤的四万大军中,还有一部分是常年在车师国等地屯田的汉军士卒。虽说屯田士卒不算很多,战力也不如正规军,但比起西域各国的杂牌军还是要强得多的。

“国朝开国至今,在麓川一带设置宣抚司和宣慰司,正是汉在西域用过的‘以夷制夷’的羁縻之策。因此,只要以屯田或护卫同知、副使之名,在当地驻守适当精兵,就能四两拨千斤,谁挑头闹事就砍掉谁的头。”

稍顿之后,他继续说道:“边陲重地王师镇守,王师为盾,精兵为茅。王师宣武,同知宣化,诸司得安定,为大明繁华添砖加瓦,岂不美哉!”

“说得轻巧!文官带兵,成何体统?”左班传出斥责之声。在文官们看来,带兵岂不成了武将,文官历来看不起武将,所以最先反对的是文官。

右班武将们也议论声起:“文官带兵?那精兵不得带成孬兵、少爷兵?”

等议论得差不多后,申式南又道:“诸位将军,诸位大人,我想请问,诸葛丞相是文官还是武将?司马懿是武将还是文官?所以,到底是文官对带兵不自信,还是武将对内政不自信?”

此问一出,左右两班都不再做声,仿佛谁发声就表示谁不行。

“我们来回顾一下历史。江左风流宰相谢太傅谢安,于淝水之战大破前秦十倍于己的兵力;宋延州知州沈梦溪沈括,以数千兵力御敌西夏万众,因守安疆界有功,升龙图阁学士;唐初名臣虞世南后人虞允文,赵宋绍兴三十一年,以一万八千兵决战金人十五万大军,取得采石大捷,封雍国公。”

说这些话时,申式南目光在左班众人间巡游。然后,他转向右班:“众将军想必都喜欢看《三国演义》话本吧?是不是只记得张昭曾撰定朝仪,是文臣?其实他一开始是抚军中郎将,然后是绥远将军,孙权称帝后,他是辅吴将军。”

“同样的,曹魏名将邓艾,最先攻入成都,但其实他也深谙内政,善屯田,还写过《济河论》,又兴修水利,因功封关内侯。所以……”

他两边扫视,道:“谁说文官不可带兵?谁说武将不可做同知,勤内政,宣扬圣化?”

随后,申式南走向叶知秋,道:“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王师不可轻出,不等于王师不出。没有王师为盾,就没有蛮夷愿意臣服,听你宣扬圣化。”

“天下一统,先有唐虞,再有强汉,后有李唐,今有大明。率土之滨,岂容不服圣化之辈酣睡!”申式南昂首朗声道:“故此,凡不服王化,首恶必擒而戮之!”

“同时,麓川地形异于漠北,山高林密,河川遍布,毒虫凶猛,瘴气暗藏,实不利于大军展开作战。不若挑选精兵,专练密林战法,擒敌先擒王。这样既能迅速处置小规模叛乱,又不用承担大军所需的巨量粮草和钱财。”

言罢,申式南向北躬身:“陛下,臣今日冒昧浪言,思虑定有不周,可绝无诬罔视听之意,恳请明察。”

“爱卿所奏《麓川靖安疏》,还有一策一请,为何不当众言明?”御座上传来淡淡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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