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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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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小满,晚上整晚的小雨,天一亮又放晴了,太阳出来,凉风习习,格外清爽。电流声老是很大的广播里,《新闻和报纸摘要》栏目还在播着几个月前陕西发现秦始皇兵马俑的后续消息,生产队里各家各户烟囟里的烟还在袅袅上升,白雁五队队长韩开国已经敲着锣,么喝声在生产队的大路上向四方传播开去:“七点半钟了,已经七点半钟了哦,开始出工啦哈。”

随着队长锣声敲过,吃过早饭社员们各自陆续从家里出来,没吃过的也三下五除二几口吃完,带上锄头、篾箕,镰刀,慢腾腾来到各小组组长头天下午安排的地点集合,小组长拿着工分记录本点名,点到的都高声答应一声“到”,男人们掐熄旱烟,女人们放好身上边带着鞋邦子和针线,一边说笑着到田间地头,开始一天的劳动。

东永县五河公社白雁大队第五队,共有四个生产小组,二百九十五人。根据昨天队里开会的安排,今天开始,一组用三天时间负责把全队前不久大雨垮塌的土渠全部修理完毕,以待今后灌溉放水;二、三组负责全队最后一批麦子收割,四组的女劳力全部安排到二三组,男劳力全部耨秧。

生产队安排各个组组长负责考勤记工,按规定,每个男人全天不缺工,工分是六分,妇女是五分,若谁哪天有耽搁,提前给组长说第二天就当请假,直接不记工分就是,否则按旷工论要扣两分工分。一般情况下都没有人挨扣工分的,因为谁即使有事,也可以找其他社员帮请假,组长也是认的。生产队有两个闹钟,一个放在生产队公房里,一个在队长家里,两个上发条的机械闹钟还是大队发的,质量都特别的好,五年了也没出过一次故障。社员们对时间的把握,要么听每天早上五点五十分、中午十一点五十分、晚上六点钟整,五河公社广播站开播时,广播里响起《扬鞭催马运粮忙》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作出简单判断,家家都有广播,这是没问题的;其它时段要想获得准确时间,只有去生队公房里看一下闹钟。队长家的闹钟,主要就是队长每天按时叫社员们出工、收工方便,提在手上用的。

按照安排,今天下午收工过晚饭过后,不论男女老少社员,七点钟准时到生产队公房进行政治学习,开批斗大会。凡是生产队晚上开会,到会的都要记加班工分两分半,相当于白天女人半天的工分,这点不分男女,当然没到的就没有,这是惯例,所以大家特别踊跃。今年政治学习,已进行过好几次,主要是在队长的带领下,学习《人民日报》上面的语录,继续批斗“孔老二”和地主分子。每次开会,都要在生产队“歌唱家”韩叙芳带领下,先唱革命歌曲。

韩叙芳与丈夫陆选南结婚已经十四年,娘家是林岗公社大坪大队的,离白雁大队有四五十里路。因为嗓子好,爱唱歌,来到白雁五队以后,她渐渐的就成了队里不可多得的“人才”,被安排每次会议的时候,负责教大家唱、或带领大家唱歌曲。韩叙芳原来娘家成份是富农,陆选南是贫下中农,韩叙芳嫁来后,成份就直接定成了贫下中农,夫妻二人很爱帮忙,和大家相处很好。陆选南也没有啥文化,只是解放前在上过几年私塾,按韩队长的说法,相当于小学毕业。据说字写得好,至少比队长写得好,所以全队所有标语都是他写的,偶尔参与队长发言稿内容写作。韩叙芳在每次政治学习的时候,教大家唱歌,每教一次都可以多记一分工分,而陆选南写标语,是没有的,全凭政治觉悟和对写字的爱好,以及大家的夸羡。夫妇二人共生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陆运新,第二个孩子出世后夭折,三女儿陆运芹,然后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四岁,还没取名字。陆运新在五河区中学念初一,住校,陆运芹在大队念小学三年级,小儿子还没念书,成天淘气玩泥巴,花头花脸脏兮兮的,被大家称作“小四花猫”,这几乎就成了小孩子的正式名字,谁见了他都要逗乐一番,他和他的小伙伴一起,是全生产队大人们共同的宠物。

“小四花猫”就是咱们小说主人公。

今天,他和小伙伴们玩泥巴玩够了,回家来,他娘韩叙芳正做红薯切碎掺的午饭,她对他说:“又到哪里去疯来,快把脸洗洗,一刻不沾家,你昨天已经满四岁了。”

娘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呢,茫然的望着娘问:“我为什么昨天四岁了?”

“再过两年,你就可以送你去上学堂了。”

“我为什么再过两年可以去上学堂了?”

“三姐不都已经上三年级,你难道不上学?上学堂好和她一路。”

“上学堂干啥嘛?”小四花猫问。

“七岁才报名嘛,还早,还早。”在灶下帮着照看柴火的陆选南说。

“后年,让陆运芹带他去,多报一岁嘛,早点好点。”娘看着他,对丈夫说。

“我不,上学堂一点都不好耍。”小四花猫回答说。

“你不,那就拿着锄头,跟着我们一起去挣工分。”

“我不,也不好耍。”

韩叙芳打开蒸饭的盖子,从里要拿出一个白生生的,圆圆的东西,是一个鸡蛋:“你拿去找个地方,悄悄吃吧。”

小四花猫伸手抓过来,烫,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忙的揣在衣兜里,还没回过神来,问娘:“为什么我吃蛋?”

娘说:“你昨天过生呀,昨天母鸡隔蛋,今天才生,补上。”

他再没追问了,揣上蛋,象偷来似般的跑了出去,来到屋后的堆草场旁边,家里的小花狗羡慕的跟着他来,他把衣兜里的蛋小心翼翼的拿出来,还有点烫,但烫得格外舒服。去年吃过一次蛋,是三姐生日的时候分着吃的,大哥陆运新至今还不知道,今天可以自己完整的吃一个了!可爱的蛋在手里摩梭了许久,慢慢变温,他还舍不得下手,头脑中渐渐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等三姐放学回来,也分给三姐一半呢?

要还是不要?他犹豫着,犹豫了许久,鸡蛋终于在犹豫被敲破,然后在犹豫中被剥开,又在犹豫中一点一点塞到嘴巴里,最后全进了肚子里。小花狗垂涎三尺的望着他吃完,一点好处也没得到,只得怏怏地跟着他返回去。

三姐下午放学回来,什么也不知道。

晚上,全家吃过夜饭,天还没黑,队长敲着锣到各组喊,批判大会和政治学习时间到了,今晚是继续学习除了学习《人民日报》上的内容。还要继续开批斗大会,母亲担心姐弟二人在家里害怕,牵着他和三姐,一块关上门,来到了队上公房开会。

生产队的公房在陆选南家左上边不到三百米的平坡上,中间隔着一条田坎和一个山坡,公房由四栋土瓦房组成,其中三栋主要是堆放生产队的粮食,一栋开会时用。在公房晒坝外,有个浑圆的大石头,两三丈见方,围绕大石头是一圈杂草,有时石头杂草丛中总有蛇出入,一根三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的的黄桷树靠着石头生长,是队里的风水树。树上面总有乌鸦搭的巢,时不时几只乌鸦在上面叫个不停,可树太高,大家都拿它没有办法。小孩子们有时拿着橡皮筋加石子去弹,还是弹不着。虽然大家都说听到乌鸦叫不吉利,经常听着,也没见那么多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久了就没人再理会。黄桷树根抱在大石头上,其中一条根将石头胀开了条手掌宽的裂缝,树根旁有一个石龛,石龛里有一个雕刻于清朝同治年间的菩萨,龛和菩萨是整块雕在石头里的,菩萨闭目端坐,大约有一米高。“破四旧”的时候,被人用铁锤敲坏,整个面部五官都不见了,手指也没有,菩萨手中的“净瓶”被敲掉,后来有人将净瓶拾起,重新放在菩萨怀里,之后再没谁来破坏过。曾有一次,小四花猫在龛下面玩的时候,把净瓶拿下来,被父亲狠狠的骂了一顿,说肚子要痛,他就不敢再去拿玩,并且告诉几个小伙伴,拿了肚子要痛,于是就谁也不再去拿。隔三差五,总有人还来这个面目全非的菩萨面前偷偷的烧香,求拜。

父亲早已到公房里,和队长一块正在挂三个马灯,三张方桌拼成的台子后方墙上,是马克思、恩格期、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画像,朱总司令、周总理的画像是新张贴的,画像下面是去年张贴的标语“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队员们陆续地拥进了大公房里,二十几条长凳坐了七八十人,其余百多人就在后面的谷草堆上随便靠着、坐着、半躺着,老人们抽着叶子烟,边抽边咳嗽,两个地主分子也被带来,低着头站在桌旁,大家对批斗会暗地里其实早已厌倦,会还没开始,几个大人就开始争着笑嘻嘻的逗最先来的小四花猫:

“小四花猫,过来,我看看,脸上是不是又搞着鸡屎来?”六伯伯王志前在唤。

“到这里来,我抱抱,又重了几斤噢?”表叔邓荣华也在唤。

“来来来,花猫,我这里还有几颗花生,今天耙地捡到的。”五奶奶在说。

他挣脱了母亲的手,先到五奶奶那儿,把几颗泥花生拿到手,被五奶奶顺便捏了捏脸,然后又被旁边的表叔抱了抱,然后回来,把花生给三姐一颗,忽然听到门外几个小伙伴的声音,立即要出去。

“天黑了,别跑远。”

“有月亮,我们就在这外边转陀螺。”他回答母亲一句,就和刚来的几个铁打的小伙伴三蛮子,四娃,三三、小猪儿以及地主程永安的小孙子程林一起,在公房外的三合土坝子里玩去了。大会先在队长韩开国带领下,念诵语录:

“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公房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和队长的讲解,都与他们再没关系,直玩到开会结束,在听到母亲带着大家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家长们提着马灯,打着火把各回家去,几个小伙伴才分开,随大人回去。

全队只有生产队的公房和地主程永安、以及队长韩开国、副队长程永华家的房子是瓦房,程永华的堂弟程永江只有正屋是瓦房,其它社员的房的全是土墙茅草房。在陆选南家左后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是生产队的“堆草场”, 生产队的堆草场是专门放稻草的地方,每一年稻谷收割后,所有稻草除了分一部分给社员盖房或其它用,其余的被堆放在这儿,供全队耕牛过冬时作干粮,堆草场旁边是三间看管房,看管房也是稻草盖的草房,里面有床,有个柜子,可这个看守屋平时都是锁着的,没人看守,因为稻草很滥贱,一般没有谁去偷。若生产队谁家真缺那么点稻草垫铺什么的,给队长说一声,拿上几个也没啥。因为离陆选南家里最近,甚至队长就把看管房的钥匙放在陆选南这儿,有时生产队谁家里来客人,没床睡的话,也可以把客人带在这里,睡上一两晚。

队长韩开国,因为和母亲韩叙芳同姓,父亲以孩子的名义认他做舅舅。生产队里近五十户家庭三百来人,大家都是几乎天天见面的,有的相互之间,有这样那样的确切的亲戚关系,有的虽然没亲戚关系,可也能被转弯抹角的理出些亲戚关系来,于是大家就几乎都成了“亲戚”,谁是谁的大舅,谁是谁的二伯,谁是谁的三叔,或者四娘,或者五婶,六姐......已是习惯。

生产队两个副队长,一个叫秦正高,另一个叫程永华,程永华和家里的关系很好,小四花猫称呼他为大伯,大伯内人就是大伯母,大伯母是全队甚至周围几个队唯一有缝纫机缝衣服的,每到年底或分粮食的季节,她在家里就忙起来,大家用分得的布票把布买来,再把孩子带上,找她量体做衣,每做件衣服,收一元二或者一元五。因为这个原因,副队长家是全队比较富裕的家庭。大伯和大伯母家在一组,与四组的相距还比较远,平时几个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除程林外,都是四组的,小四花猫记忆中去大伯母家,是两年做新衣服的时候,被母亲带着去量尺码,还得到大伯母给的两颗很甜的糖。

韩叙芳教大家唱歌,她的歌声特别好听,进入七月份,政治学习开始的时候,队长让她一边教一边带着大家唱那支广播里常播放的,也是她喜欢唱的民歌《采花》改编而来的歌曲《盼红军》:

正月里采花无呦花采,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三月里桃花红哟似海,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七月里谷米黄哟金金,

造好了米酒等哟红军。

造好了米酒等哟红军

九月里菊花艳哟在怀,

红军来了给哟他戴。

红军来鲜花给哟他戴。

青枝绿叶迎哟风摆,

红军来了鲜哟花开。

红军来鲜花遍哟地开。

而每回会议完的时候,队长依然让她带着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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