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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往事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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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音望着微微波动的水面,低垂的眼波似是也跟着回忆流转,将她带回了四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夏日——

在她的印象里,白长黎这个父亲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至少她始终这样认为。

从她记事开始,白长黎就对女儿们不温不火,随着母亲和姐姐的相继离世,白长黎更加对她没有任何亲近之意了。

他从来不记得女儿的生日,却每年都会提到陈翊的生日;他从来都不过问她的成绩和爱好,却总是带着陈翊去参加涉猎各种兴趣课程,甚至是聚会;每次在家里看到她,白长黎顶多会寒暄两句有的没的,就再也没有了“父亲的关心”,却总是对着陈菁云母子家长里短嘱咐许多……

这个家,白音就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她不止一次地想要逃离,想要远离这个对她而言毫无温度的大宅子。

如果没有妈妈与姐姐的事,白音也许会像正常的重组家庭的孩子那样,会去向父亲争取些什么,可她从来没有,她只感到白长黎离她好远,远到与她无关。

起初的她,也不止一次地迷茫过——明明我才是你的女儿,明明我都已经失去了妈妈和姐姐,明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你为什么总是待我像是个外来人一样,毫无触动?

后来,她逐渐懂事了,她也不再奢求白长黎会对自己有什么“父爱”,隐约能够体会白长黎那苍白无力的用意,也许是因为他在畏惧,他在后悔——

不管怎么说,他没能保全前妻和大女儿,而唯一留下的小女儿白音,像是一根横亘在心间的刺,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内心深处最怯懦、最无能那部分灵魂。

但他终究也有扛不住的时候,白音在他身边逐渐长大,他愈发感觉到小女儿这偏离又清傲的个性,对他早已是木石之心,此时的他又开始后悔这些年的忽视与放任。

“你与你妈妈可真是像啊。”

十八岁的白音来到他的床前,他还在打着点滴,气息断断续续地呼进呼出,手术后的他虚弱得有些可怜,哪里还有半分站在金字塔尖睥睨群英之势?

陈菁云还在门外与主治医师搭话,白音就是趁这么会儿空档,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身边,听到他吐出来这么一句。

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将一边的头发捋到耳后,朝白长黎身侧挪了几寸——

“你说什么?”

“你比阿晚,更像她。”

白音沉默了好久,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有好久好久没有提到过这对已故的母女了,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说这个?

“阿音,这些年在家里,辛苦你了,等你上大学,可以离开家,甚至是离开丰海…到时候,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怎么想到说这个?”白音淡淡抛出疑问。

“有些话,即使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沙哑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但依旧强撑着一股精气神,继续说下去,

“这么些年来,你怨恨我这个爸爸,而我又是怎么逃避着你的,你虽然话少,但心思细腻,你早就看出了吧?”

白音不语,眼里依旧不带丝毫温度,望着白长黎苍白的脸庞。

“每当我看到你的脸,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林慕,想到我们还在校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每天奔波辛苦,年轻气盛,整日整夜为了工作睡不好觉,吃饭都掐着时间……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却又那么纯粹……”

说起来,“慕白”就是在他们结婚后创立的,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型的证券公司,为了融资他与夏鸿每日奔走,慕白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曾经共同创造的砖瓦,从最初的夹缝求生,不断地拓宽业务,一步步用了二十五年的时间,走到了后来的行业顶尖,名列丰海商界前茅……

可如此之大的成就,当年从创业初期就陪伴在他身边的林慕,却根本没来得及看到这个时代的到来。

她义无反顾地留在了那个秋天,那个被冠以他们二人名字的“商界奇谈”,正式开始“攻城略地”的秋意正浓的季节。

“阿音,我不管在名利场上如何搅动风云,但对你们三人的亏欠,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还不清……

她们都已经不在了,慕白的股份,你的那部分爸爸发誓会加倍补偿给你,不管你到时候有没有心思,该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如果你将来不想留在丰海……那就也当是我留给你的一个后手吧。

阿音,也算是帮帮爸爸……”

说着他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白音还没来得及消化刚刚的那段话,屋外的陈菁云就突然走了进来——

“长黎啊,医生说……”

“嘘。”

看到白音的手势,陈菁云脸上适才还轻松愉悦的笑容,瞬间凝固下来,看到病床上的丈夫已昏沉着睡去,便识趣地不再言语。

白音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病房,刚刚的那几分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明明是那样简单的话语,听起来却像是交代后事一样,白音心里竟然有些惴惴不安,可她也没有细想,回到家里满心疲惫地睡了一觉。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只有在脆弱的时候,才会原形毕露出那么一些可怜之意,而当他得意的时候,又何曾想过那些藏在他心底里,那些令他羞愧又难过的事物呢?

像是点燃的香烟,失意的时候偶尔谈及,感伤地陈词两句,然后去美化一些味道,短暂地麻痹一下内心,一根烟抽罢了,烟蒂还是被碾碎在烟灰缸里,随便摆摆手,眼前的云雾也跟着消散了,看不出任何痕迹,除了身体上夹带着些许呛人鼻息的余味。

后来的那几天,白音并没有去看白长黎,反倒是跟着程灵溪一起研究如何报志愿的事,她们两个的成绩不相上下,考丰海大学是绰绰有余,但是只要一想到白长黎那天的话,她心中惴惴——

“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生活”“哪怕是离开丰海”。

她迟疑了。

尽管那几天夏明彻和程灵溪都在旁敲侧击地撺掇着自己,她还是选择了先搁置。

冥冥之中,这条路就是这样被打通了……

填报志愿的三天前,白长黎病逝了。

那是一个凌晨,白音得到消息后,先是完全不敢相信,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半个魂一般,被带到医院去。

看到太平间冰冷的光芒下,白长黎的脸色平静而深沉,只是在白炽灯的映衬下,更加灰白惨淡,白音甚至都能感受到他冰凉的温度从手边传来……

即使是平日里再无知无觉,甚至是再满心怨怼的人,此刻成为了一具毫无温度的躯体,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言语,没有了感情。

那一刻,无数记忆如碎片般扎进她的脑袋,让一贯冷静淡定的她,忽然就变得遍体鳞伤般无助而愤恨。

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也算是帮帮爸爸……”

帮你?我怎么帮你?帮你什么?

帮你恢复健康,让你回到你所谓的名利场上继续叱咤风云?

帮你照看慕白,让你现在离开了也不能将你半生的基业垮掉?

帮你赎罪,找出逼死妈妈和姐姐的罪魁祸首,好让你走得更安心落意一些?

那你呢?你现在走了,对我这个女儿半点留恋都没有,你从头到尾就只在乎你的“基业”,你跟陈菁云结婚是为了给慕白融资,你培养陈翊也是为了慕白后继有人,你把股权给我,是为了赎罪,是为了让你去了那边后见到林慕,好可以对她说:我给我们的女儿留了后路,我尽力了!?

你以为你这几年开始理解我关心我,我就该领你的情吗?妈妈和姐姐走的时候,只有八岁的我是那么无助,你有想过我的绝望吗?你有过对我的半点宽慰吗?你组建了新的家庭,却始终对我不闻不问,除了物质,你有给过我半点父亲的关怀吗?

这些话就像是一道道魔咒,在她耳边倾巢而出,泪水如决堤般倾泻而下,可她依旧哭得悄无声息,就像她多年来在白家的表现一样。

“白长黎,你不配!”

白音对着他早已黯淡无光的脸呵斥了一句,空旷的房间里,回声都听起来那么刺耳。

她将白布重新盖回到白长黎的遗容上,转身决绝地走了出去。

此刻的大脑已经兴奋到不可理喻,积攒了十几年的埋怨、愤恨、无奈与不知所措,此刻全都在白音脑中炸裂开来——

她的父亲就这样走了?她不甘心,他不配就这样离开!

手术结束那天,不是说一切都没问题了吗?怎么会忽然急转直下?

白音木然迈向主诊室,现在那里也许正群英荟萃,满口感喟唏嘘着慕白董事长的离世,什么人道貌岸然地陈词,什么人又无可奈何地痛哭流涕,又有什么人摆出一副世事无常的做派,宽慰着在场所有人?

嘭——

主诊室的门被乍然推开,这场景似乎不言而喻了。

白音似是一缕游魂般,黑发散落,眼角的泪水已然干涸。

在场的人看到此刻的她,却是毫无触动,似是没有任何人想起过她,这个真正意义上的“集团千金”。

她看到夏鸿坐在椅子上,双手扶额,不掩愁容,明旻没有来。

而俞南风的父亲俞凡,也在一边与医生痛心疾首地了解情况——

“张医生,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再三说治疗方案没有问题,怎么会……”

“俞总,手术治疗也不是有百分百的成功率,还要看病人的身体状况,白总的事我们真的尽全力了。”

另一边,俞南风正陪着陈菁云在角落里,她满脸清泪,刚刚挂断了与大洋彼岸儿子的电话——

“小翊,你快回来吧……”

白音此刻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跳梁小丑,这么多年来,被这群人耍得团团转……

这一秒,她像是回到了八岁那年的清晨,看着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模样,她无能为力,白晚发疯了一般去找父亲和陈菁云理论,拨动了她体内的一根崩裂的弦,她脑壳嗡嗡作响,不知当时哪里来的胆量,忽然冲到陈菁云面前,嘲讽着笑了一声——

“你满意了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主治医师张若青都一脸懵地朝角落看去。

“你处心积虑的结果达成了,陈菁云,你还想做什么?满意了吗?”

陈菁云还没反应过来,刚刚挂断手里电话,身边的俞南风却立刻挡到了她前面——

“阿音,你在说什么?小姨什么时候处心积虑了?!”

“你从前逼死了我母亲还有姐姐,现在利用完了我父亲,所以也要把他逼死对吗?!我们白家难道是欠你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哭哭啼啼?!你这个道貌岸然不折不扣杀人凶手!!”

“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白音!”

俞南风竟丝毫不甘示弱地怼回去,顺带着将陈菁云更加完好地护在身后。

听到白音这一通出其不意地哭吼,其他人也都闻声围了过来,蓄势待发地想要劝解。

“自从姨夫生病,哪次不是小姨从早到晚陪同,没日没夜地奔波照料,而你呢?身为他的女儿,你又做了什么吗?!你怎么好意思现在站在这里曲解小姨的好意?还诬陷她是‘杀人凶手’?你安得什么心?!”

“曲解?诬陷?”白音眼中闪着无可救药的嘲弄,

“到底是谁好意思站在这里?我爸走了,你们所有人都开心了才对吧?这么多年来你们把我当空气,我对你们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托你们的福,我所有的亲人都没了,难道我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吗?你们这群乌合之众?!难道是我说中了你们的痛处,让你们无可遮掩了吗?!”

“够了!”

陈菁云蓦地怒吼,从俞南风身后走上前来,眼神里也透出死一般的绝望——

“你懂什么?你不过就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从我到了白家你对我什么态度,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在给我摆大小姐的谱,以为在这里口出狂言,就可以改变什么吗?

我告诉你,今天走的人,不止是你爸爸,更是我的丈夫!我知道你多年来怨恨着我,因为你母亲和姐姐,你觉得我鸠占鹊巢,毁了你的人生,可除此之外你又看到了什么?

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事实?!你说我是杀人凶手,你有证据吗白音?!跟你姐姐一样无能,只会在这种时候发了疯一样像疯狗乱咬!”

白音眼里的泪水积攒得像一汪湖水,就势倾泻而出,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吼:

“你闭嘴!你没有资格提我姐姐!如果你有本事,就把我一起杀了,然后让在场的人都看着你,你这个凶手是怎么一步步攫取我家财产,又杀人灭口的?!”

“阿音!你冷静!”

夏鸿此刻也终于按捺不住场面的失控,终于冲过来把白音拖到身边,另一边俞家父女也将陈菁云拽到一旁。

但两人的视线依旧如铁丝般碰撞着,嘴里吐露的话早已不辩真假……

“你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这个时候来质问我,你父亲生病后你有来看望过几次?你说我没有资格哭哭啼啼,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去主持公道?!

你不是对他没有感情吗?你不是对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吗?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没本事的话,就给我滚!不要在这里添堵!!!”

主诊室内这戏剧化的一夜,最终以白音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而告终。

夏鸿追到了楼下,却还是不见了她的踪影,不消一会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赶紧打电话给儿子夏明彻,焦急地嘱咐了一句:

“你白伯伯走了,阿音情绪失控,她可能会去找你,不许你陪她擅作主张,一定要给我把她稳住!听到没有你个小兔崽子!”

哗啦啦地一阵怒风席卷着吹来,丰海的夏天来得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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