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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渡海(大结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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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从此留在岛上,不觉光阴荏苒,一年很快过去。

他日逐去到桃溪中央,靠触摸零露容貌和皮肤的变化,推测小舟上时光的流逝。第一年,零露以极快的速度苍老了下去,肌肤变得粗糙,皱纹越发深刻。江离“看”在心中,反而越发心平气和,因那飞逝的光阴既是残损,亦是救赎。

第二个年头过去,零露的身形愈发枯槁,一身肌骨消磨,头发日渐稀疏,从壮年落向衰朽迟暮。若江离估算得没错,零露大约已年近五十,即是说,小舟上已过去了二十年。但对于来年零露能否醒来,他却毫无把握。

这一年,他不时在岛上各处周游,不止一次地登上无死生崖,聆听海潮的生灭流转,欣赏朝彻台从无停息的歌声,甚至有幸亲历了一次岛上的招魂仪式。女使们将不系舟的所在描述给他听,他笑道,虽看不见船舟,可我见过苏珊娜。

第三年秋,他意外地迎来了两位故友的到访。当只听到道平和播流的声音时,他的心沉了一下。反倒是道平先开了口,小扇能治好,何忧已无遗憾。江离有些不甘,尤神医不是说那仙草有效么?道平笑道,是效是有效的,却不能起死回生。尤神医之所以不说,是为安慰我呢,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何忧也是。

江离听她说得洒脱,知她未在悲痛中沉溺,才稍觉放心。道平又道,何忧走后,她不愿留在福建,可也不知要去哪里,就在这时,播流找到了她。见到她后,播流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想去无死生崖么?说到这儿,道平笑了,我怎会不想,这是明知故问。播流从旁道,我总得问问,你想去哪不打紧,我陪你便是。

两人在螭龙屿陪伴了江离和零露足有月余。临别前,道平拿出两卷书来交给江离,一是江离续写的《金箧浮世》外传,一是那《琳琅清斋记》,皆是何忧口述,道平落笔写就的。江离婉拒了前者,只收下了经书。

送走二人后,江离携经书回到桃溪之畔,对着溪水空坐出神。忽起了一阵风,吹得桃叶潮水似地响,当中似乎混着微弱的涟漪声。

江离心中一缩,侧耳倾听。那涟漪初时只是淡痕,片刻后便有了清晰的形状,犹如刻在墨纸之上的白线,由远及近地扩散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墨纸上的白线盘转着延开,瞬息间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涟漪正是从那人脚下泛起。

江离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三年来,他的双目并无一分复明迹象,而此刻却仿佛看到了眼前正发生的景象:那从溪中走来之人,周身被沉重枯槁的气息萦绕,步伐蹒跚,精气近乎耗竭。白线未能描摹出她的脸,但她的目光正切实从黑暗中直透进来,与她的衰朽形色全然不同,那目光明净清新,宛如孩童。

江离恍在梦中,无法断定此景是真是幻,一时语塞。那人已走上岸来,似就站在他面前,竟也一语不发。

良久,那人茫然地问了一声:“谁?”

那声音沙哑刺耳,与在不系舟中无太大差异。仅只一字,江离已确信那是零露。至此,她方信所见并非幻觉,心中空白,张开口,只唤出声“零露”。

却听零露语气恍惚:“你,是谁?”

江离错愕:“你怎会,不认得我?”

零露木然道:“我真的记不得了。”似又努力回忆了半晌,仍道:“真记不得了。”

江离明白过来,世间三年,小舟中却是三十年。即是说,在蚀籁效力消退过后,零露续又在那噩梦中苦苦挣扎了十年之久。直到令她灵魂不安,悔愧痛苦的往事不再纠缠,她不再一心求死,方得醒转。他释然,忘却对零露来说,不失为一副良药,忘却得越多,负担便越轻减。或许不分好坏,让一切掩埋于时间,正是使她醒来的最快捷径。

他调动想象,努力刻画眼前人的模样:她应已年近花甲之年,此刻,大概正因记不得自己是谁而面露难色。也罢,人大凡到这年纪,有几个不健忘?到死时,终是会甚么都记不得。这般想来,此是人皆要走之路,不必太过悲伤。

虽如是想,江离的声音却已哽咽:“记不得也无妨,我是你的亲人。一直盼着你醒来。”

“是这样啊。”零露默了片刻,才道,“那此处,就是我的家了?”

“对,这是你的家。”

她的声音中顿添了一分安心,随后又问:“你在做甚么?”

“我么?”江离有些猝不及防,只因手中握着那经书,便随口道,“我在读经书。”

“甚么经书?”零露的头脑大约不甚清明,竟没发现江离的眼盲。

“《琳琅清斋记》,还记得么?”

“抱歉,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也无妨。不如我讲一段来?你尽可当做新故事听。”

“好。”

于是两人互相搀扶着在溪畔的草地坐下,随后江离讲了起来:“这经书的着者,乃是真大道五祖郦希成,他为躲避迫害退隐在华山,于彼结识了广宁子郝大通,经书中所载,大多是他在华山的见闻。

“在这当中,有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讲的是郦希成一次旧伤复发,痛苦欲狂,多亏广宁子及时相救,助其慑神制逆,方挽回了一条性命。郦君发作之时,恰与广宁子在友人处做客,于是这位友人当时的一些言行,也一并被载入了书中。书中说,那位友人见郦君无碍后,便因着急赴约,匆匆离开了。次日,两人恐友人耽搁了约期,故而询问。友人一脸失意:他虽未迟,约他那人却未到。”

讲到这里,江离停下道:“当年于大霜海中,在格悟逼问之下,我讲的即是这段经文。”他等了等,见零露没有作声,知她已将格悟忘记,便兀自道:“这位急着去赴约的友人姓尹名珣,与他相约之人,书中虽未记载,但我已知是谁。”

“是谁呢?”零露问道。

“是个叫祁落书的女子。”

“哦,那姓祁的女子为何爽约?”

“她并未爽约。在她看来,反倒是尹珣为刻意躲她,避而不见。羞愤之下,她立下重誓,从此再不见他。”

“难道是尹珣没有按时去赴约?”

“他只道自己及时赴了约,可实际上他却迟了,且犹然不知。郝大通在替郦君疗伤时动用了三清铃,而郦君的狂态引发了铃震。所以尹珣到达时,比约期已整整迟了一日。”

零露显然不明白他在说甚么。

“这即是藏在经书中的秘密。世上没有几人能解其意,却有无数人被它累得丢了性命,毁尽一生。那些对它寤寐以求,处心积虑要将它占为己有之人怎会想到,在他们眼中象征权力和野心的经书,原只是本被埋没在时间里的情书呐。”江离叹道。

“我……”零露的声音听来越发虚弱,“抱歉,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你的话……”

江离将她的头轻轻揽过,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没事的,忘了也好。”

“你别介意。”零露没有抗拒,声音听来比半刻前更加无力。

“你现下感觉如何?”江离问道。

“我很累……”零露道,“像是赶了很远的路,如今终于可以停下,能将肩上的担子卸去了。我只想休息。”她顿了顿,又问道,“我不清楚,这样可以么?”

“当然,”江离将她搂入怀中:“都过去了,零露。”说完这句话,他感到零露的后背忽地软塌了下去,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阿江……”

江离霎时身子巨震,眼泪夺眶而出。

“你是阿江啊……”零露喃喃道,粗糙苍老的手拂过江离的脸颊,替他拂去了眼泪。“我想起来啦,你是家住临清的祁江离,我想起来啦,不会忘记。”说罢,她的头软垂下去,整个人从江离的怀中滑落。

江离缓缓将零露放下,令她平静躺在柔软的青草之上。再一次,那宽阔悠远的曲调在他脑海涌现: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无底之海,佑我还乡。无论此后,身在何方,此身常寄,珍重无忘。”

此刻回应他的是风声,是海潮,是桃叶,是溪水。是那月升二岬下的潮声,生灭流转从不停息,是百屿千川,风霜雨露,日月繁星。还有一本被世人遗忘的经书,册页在风中飞扬……

正是:

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

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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