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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闻之色变的无间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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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蛮子从营帐里出来,看见军营门口,停着数十辆大车,排成整齐的长队,贼兵们用马鞭驱赶着女人,将她们陆续赶进车子里。

“别看啦!跟我走吧!你和我乘同一辆车。”年轻人催促着蛮子,走到车队中间,那里停着一辆四厢油壁的通幰牛车,看起来比前后其他的车辆要好得多。

“进去吧!”年轻人推蛮子上车,蛮子掀起车帘,弯腰低头走进去。

“蛮子兄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蛮子抬头看,车厢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竟是燕子,惊道:“燕子,你怎么在这?”

“唷!还是认识的!”年轻人也进来了,惊诧道。

袁燕儿一下扑到蛮子怀里,大哭:“蛮子兄兄,以为再见不到你!呜呜……”

“你们?亲戚?”年轻人面露困惑。

“呵——,你连这都看不出来,也难怪,去势的人哪里懂呢,他们两个一看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相好!”旁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冷笑声。

“杨法慧,你再多说一句,当心我撕烂你的嘴!”年轻人脸一沉,翘手指了指说话的女人。

蛮子抬眼看那女子,不禁心中惊叹,没想到天下还有长得如此美艳的女子。燕子的美,是邻家女儿娇小玲珑的美,在这个女人面前竟黯然失色。

她的发髻高高盘起,似乌云堆积,身穿莲花卷草织纹交领直袖锦袄,下着红黄间色百褶罗裙,腰系青凫羽裘围裳,动静之间,环佩叮铛,这是高门贵族女子才能穿着的华丽服饰。

蛮子拉着袁燕儿坐在车的一边,年轻人和华服女子坐在另一边,袁燕儿把头枕在蛮子肩膀上,哭了好一会,才止住哭声。这时车厢开始颠簸,车队开始出发了。

“燕子,你不是去阿公家了吗?怎会在这里?”蛮子轻抚袁燕儿的头发,问。

“我和家人刚出城门不远,一大群贼兵骑马冲过来,我跟阿爷、阿娘、弟弟们走散了,然后就被贼兵抓到军营里。”袁燕儿抽泣着说:“不知道我家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蛮子兄兄,你呢?也是被抓到军营里的吗?大伯大娘他们呢?”

“唉——”蛮子叹口气,难过地闭上眼道:“阿爷死了,阿娘和弟弟不知是死是活。”

“呜呜……”袁燕儿听了又哭泣起来。

“唉!”年轻人摇摇头,叹气道:“这世道,几家能有全的,能活着就万幸了!”

华服女子冷冷道:“我娘家死光了,现在我夫家也死光了,连我那抱在怀里不到周岁的孩子也被他们掼死在地上,呵呵……”

她的笑声凄凉又无奈。

“她是散骑常侍杨曒的女儿,大鸿儒裴仁林的妻子,京城被围时,杨曒一家饿死在台城里,前两日山阴城破,裴仁林全家也被杀了,恰巧我路过,那情景真叫惨哪!我见她姿容甚美,于是将她救下,献给刘公,现在她和你们一样,也是被指去服侍丞相的。”年轻人道。

“哼!要我去服侍那个跛胡,你别做梦了——”华服女子瞪了年轻人一眼。

“诶,杨法慧,我可是一片好心,你却当驴肝肺,若不是遇上我,你恐怕就被丁鸾给……”年轻人看了看两个孩子,没有说下去。

华服女子一把揪住年轻人的胳膊,道:“杀我丈夫一家的贼子,叫丁鸾?”

“哎哟,你放手啊!”年轻人甩开杨法慧的手,摇摇头道:“知道叫丁鸾又怎样?你能杀得了他吗?他可是宋子仙手下猛将,能徒手碎石,你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还要找他报仇?唉——,我劝你们呀,从现在开始,忘掉过去,好好侍奉丞相,别想什么报仇,否则会死得很难看。……你们知道永安侯吗?”

两个孩子摇摇头,杨法慧叹息一声,紧咬双唇。

“永安侯萧确,是邵陵王的次子,他身形矫健、风度翩翩,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而且很有膂力、弓马出众,丞相非常喜欢他,令他随侍左右。却不知道,永安侯是外装恭顺,内藏杀心,趁着一次与丞相在钟山狩猎,永安侯突然引弓射丞相,大概是天佑丞相,他力气使大了,箭还没射出,弦倒先断了。知道他怎么死的吗?他被丞相送入无间殿。无间殿,你们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年轻人道。[邵陵王萧纶,梁武帝萧衍之子。]

杨法慧神色黯然,接口道:“无间殿,是侯景建造的一座无间地狱,听说里面设有十八种可怕的刑具,惨烈如同进入十八层地狱。佛曰: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一旦被送入无间殿,除了受苦之外,绝无其他感受,除非死去,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

年轻人继续道:“丞相亲自在无间殿审问永安侯,逼迫他交待同党,但永安侯是个硬骨头,只承认是自己一人所为,并无同党。唉——,活泼可爱的一个青年人,被折磨了三天三夜,在刑架上断了气,从无间殿抬出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啊,皮被扒了,浑身上下跟个血葫芦似的,骨头也散架了,别说美男子啊,连个人模样都没了。所以,你们,别抱着侥幸,想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到时只怕悔得肠子都青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可是一片好心,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们仨个!”年轻人说完,狠狠地瞪了一眼韩蛮子。

蛮子心往下一沉,莫非自己的打算已被他看穿?

袁燕儿则听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抓紧蛮子的手。

蛮子假装若无其事,故意道:“说的又不是我们,怕什么!”心里却是乱糟糟的,那个武艺高强的永安侯尚且不能刺杀成功,我韩蛮子想要成功,恐怕……

“喂,叫蛮子的孩子,你是娈童吗?”杨法慧打断了韩蛮子的胡思乱想。

蛮子愣了一下,傻傻道:“不,我和阿弟差着两岁。”

杨法慧摇摇头,笑起来:“王奕,这么漂亮的孩子,竟还是个雏呢?他以为我说的是双生子呢!哈哈哈——”

“所以,格外珍贵啊!刘公说,这孩子,要好好培养,进京后,先送入掖庭,跟着宫教博士学习礼仪、书、算、众艺,等学成了,再送进丞相府。”年轻人道。

“呵呵——,学那么多干嘛?狗子又不是士大夫,懂得什么风雅?教这孩子怎么保命才是正经。”杨法慧冷笑起来。

韩蛮子不懂杨法慧说的是什么,困惑地问:“阿嫂,娈童是做侍候人的事吗?”

“侍候?没错。呵呵,简单直接地说,就是陪男人睡觉,哎呀,你还是小孩子,我不跟你说,就是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那种事啊,只有亲身体会。等到了宫里,自会有人教你!”杨法慧轻笑一声。

韩蛮子想起以往,阿爷赶走许多上门送钱的人,难道他们就是要我去做娈童,陪他们的主人睡觉,是帮主人焐暖被窝吗?可为什么阿爷会那么生气?

“要让蛮子兄兄陪那个丞相睡觉吗?”袁燕儿眨了眨大眼睛。

“你也一样。”杨法慧伸手指了指袁燕儿。

“我?”袁燕儿惊恐地摇头道:“我不要,我才不要——”

“杨法慧,不说话你会死啊?瞧把这两孩子吓的!”年轻人气道。

车里的人全都沉默下来,安静得令人窒息,只听见车轮辗轧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冲啊——!杀啊——!”

车厢外突然传来喊杀声声,如洪水般四面汹涌包围过来,接着兵器乒乓相撞,混杂着人的惨叫、马的嘶鸣、狗的嗷吠。

“会稽诸县不是都被攻占了吗?怎么还会打仗?”王奕想推开厢壁侧面的小窗,看看外面的情况。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穿透厢壁,直直地插在王奕的脸旁,“哎唷,我的娘呀!”王奕尖叫着抱头趴倒在车厢里。

紧跟着,“嗖、嗖、嗖——”又有数枝箭穿进车壁,“快蹲下!”杨法慧一边喊,一边蹲下身子。

韩蛮子伸手把袁燕儿拉到杨法慧身旁,张开双臂将她们护在身下。

杨法慧吃惊地看了一眼蛮子,对四肢瘫软的王奕嗤笑道:“你个大男人还不如个孩子?”

“我哪里还算是男人!上天保佑,有惊无险,上天保佑,有惊无险,呜呜……”王奕害怕得竟哭泣起来。

过了一会,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平息,车内的四人疑惑着不敢动,不知道外面情况怎样。

“出来!快出来!——”

车外有人大吼,接着车帘被数把刀挑起,那些刀折射的寒光,正映在车内四张抬起的脸上。

“王奕,你先出去!难不成让我们女人和孩子先出去吗?”杨法慧吼道。

“我不出去,死也不出去!”王奕趴在地上,抱头直摇。

蛮子站了起来,弯着腰往车门口走去,“蛮子兄兄,不要!”袁燕儿拉住蛮子的手不放。

“别怕,不会有事。”蛮子掰开了她的手,走出车厢。

外面的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贼兵们的尸体,蛮子一眼看见那个被尊称刘公的,正被刀架着脖子,跪在一匹高头大马前。

“嗷、嗷、嗷——”一只尖脸、浑身金黄色长毛、有半人高的健硕大狗摇着尾巴、围着刘公不停地吠叫着。

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个年约三十左右、身材魁梧、眉目疏朗的青年人,他戎服的颜色是绛色,那是朝廷军队的服色,不是侯景贼军的青色。

蛮子心里一喜,莫非官军打回来了?可是再瞧瞧他身边的手下,都是些什么人呀?他们大多没披盔甲,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有的手上竟拿着锄头、钉耙、镰刀……这些农具,朝廷军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啊!蛮子越看越他们,越像一群乌合之众。

“小子看什么看,问你呢!你是什么人?贼军的家属?”车前一个壮汉,拿刀架在蛮子的脖项上,凶巴巴地吼问。

蛮子没有害怕,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些贼兵,道:“我们不是贼军家属,我们是被他们抓来的。”

“抓来的?抓来的会坐这么好的车?”那壮汉怀疑地上下打量蛮子,又吼道:“车里的人全部出来,不然就用刀捅进去啦!都滚出来!”

“燕子、阿嫂,你们出来吧!没事的,外面的人看起来像是官军。”蛮子对车内道。

王奕最后一个出来,是爬出来的,车外的那些人一见他的模样,哈哈大笑:“这儿还藏着一个没根的哪!”立刻拥上去,拎起他的手脚,拖到刘公的身边。

韩蛮子和袁燕儿、杨法慧被带到那高头大马前、喝令跪下。

刘公正在跟马上的青年人说话:“我是宫内掌管甄选、教习宫人的掖庭令,因宫人饿死太多,宫里人手不够,丞相派我……,不,不,是叛贼侯景,派我到三吴地区挑选良家女以充实后宫,这些车上的女子都是从本郡抢来的。”

“呵——,侯狗子把咱会稽郡的好女人都抢走了,让咱会稽郡的男人全去做和尚啊!”青年人道,周围爆发一阵哄笑。

“圣上身体可好?”青年人问刘公。[圣上,指的是简文帝萧纲。]

“好,好着呢!圣上身体康泰。”刘公连连点头。

那青年人鼻子里冷哼一声:“先皇饿死台城,圣上天天面对仇人,强颜欢笑,身体能好吗?”说完伸手一指刘公,大吼道:“黄苍,咬他!”

那只一直围着刘公打转的大黄狗,此刻嘴巴里发出呼呼的低吼,突然猛地扑向刘公,一口咬住刘公的喉咙,刘公惨呼声不止,拼命地挣扎,然而大黄狗死死咬住他不松口,渐渐地,刘公叫不出声,身体抽搐着,过了没多久,身体一动也不动了。

“你们这些阉奴,有奶便是娘,台城陷落没跟着殉国,现在又为虎作娼,帮着侯狗子屠戮苍生!你们活着,只会浪费粮食和害人。”青年人一挥手,高声道:“把他们全都杀掉!”

他的手下一拥而上,举刀的举刀,挥锄的挥锄,一片砍瓜切菜的声音,惨呼声不绝于耳。

蛮子爬起来,冲到王奕身前,护住他,大声对马上那青年人道:“将军不能滥杀无辜,他们中间也有被侯景残害的可怜人,您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杀掉呢?将军这样做和侯景有什么不同!”

“竟把我比作侯景,不怕我放狗咬你?”青年人瞪眼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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