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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兴利除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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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亭皋落叶,大雁南飞。

武阳湖边飘落了不少黄叶,随波浪荡来荡去,蝉声已断,芙蓉花落,荷塘一片残枝败叶。清晨,草地上一层白霜,阳光一照变为雾气,随风飘荡,濡湿了的枯黄草叶闪着光亮,鸟儿的鸣叫声时高时低,空气中荡漾着萧瑟秋意。

蒋贤蓝布长衫外套了件无袖无领的坎肩,在湖边走了一段,便去翁记馄饨店吃早点。秋风早凉,土路不平,他看着路面,想着心事,自从诉讼费改由败诉者出以后,诉讼案大减,从每月一百多件减少为十多件,有时衙门大堂前门可罗雀;审理的案子,原被告也心服口服,有的还送来  “当代包公”的牌匾,这让蒋贤高兴,但昨天的一件事让他烦恼,知府来县里巡察,说他只顾审案,不管税收,别的县“上忙”税都已入库,武阳县还欠了三分之一,要他抓紧征收。朝廷征收地丁税每年两次,上半年是七月,叫“上忙”,下半年是十二月,叫“下忙”,蒋贤觉得到九月未完“上忙”税是不应该的,可钱谷师爷厉菊生一直没向他讲过此事,不然他是一定要过问的,他吃了早饭去找厉师爷,见他没在屋,便转身去户房书办。

县衙机构是三班六房,三班为壮班、皂班、快班;六房对应朝廷六部,六房皆有书办。刑房书办在东厢房,最神气;户房书办在西厢房,最阔气,书房当窗一张五斗桌铺着蓝布,桌上除墨砚便是算盘、账册,李书办正在办公,李书办50岁不到,人瘦高,长脸,谢顶,戴一副圆片眼镜,他坐在桌前看鱼鳞册,鱼鳞册上面记着各乡,各村各户人家有多少田地,在什么地方?等级如何?看见知县进来,忙起身打招呼:“大人有何吩咐?”

“你坐。”蒋贤摆摆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李书办要蒋贤坐他那宽大带布垫的靠背椅,蒋贤又摆摆手,他这才半个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昨天知府来说,武阳欠‘上忙’的税,武阳不算穷,今年也没遭灾,为什么税还没交齐?”蒋贤问道。

“”说来原因不少,自康熙年间以来地丁税是有增无减,富庶地区增得最多,江苏苏南地区赋税最重,我们这儿也算比较重;二是十里河两岸原来是旱涝保收田,由于河道淤塞、排灌不畅,万亩农田减产,减少了税源;三是武阳寺庙多、占地多、和尚多,寺庙的田和人不交地丁税,就减少了税源。”

“为什么武阳寺庙多、占地多、和尚多。”

“原来也不多,唐宋时期全县寺庙也就十几座,总共二百多僧人,到明洪武八年,官府明令乡村扩建社祠,各县成立僧会司,寺庙和尚增了不少;长毛反乱平定之后,烧毁的寺庙恢复,县里又恢复了僧会司,新建了不少寺庙,现在全县有三百多座寺庙、占了一万多亩土地、和尚尼姑四五千人。”

“有这么多人信佛?”

“有的人就是为了不交地丁税,把田地交给寺庙,名义上当和尚,还是种着自家的田,给寺庙交点租,有时偶尔去庙里,晚上都住家里,照样娶妻生子。”

“拖欠地丁税的是小户多还是大户多?”

“都是少数大户,五里镇乡绅班占豪家有五百多亩土地,至今分文未交。”

“不交税,不怕受惩罚吗?”

“对拖欠不交者也没什么好办法,又不能抓了杀头坐牢,只能拘押到衙门前拷打,为其他欠税者戒。”

“都不怕打?”

“他们有办法对付。”

蒋贤愤慨地说:“没王法了,这事我得管,管管和尚和豪绅。”

李书办说:“这两个头不好剃,一个太硬,一个太滑,大人也不必太认真,知府也就是一说,拖欠税赋的也非武阳一个县。”

“在其位谋其政,当了知县就得为民做主,为朝廷办事。”

“知府催税,一是例行公事,总得说说,二是索要好处,往年也是,送点银子打点一下也就过去了。”李书办建议道。

“为官一要干事,二要干净,我哪能干那种龌龊巴结之事。”

“大人是刚直廉洁之人,恕我直言,当官忌刚直,利剑多缺,真玉易碎;有人说做官要十分精神,三分办正事,七分逢迎上司;还有人说京官多退缩琐碎,以模棱为晓事,以钻营为进取之阶;外官多敷衍,以逢迎上司,让上司满意为能事,虽以偏概全,却是众多人的为官之道。”

蒋贤说:“我不信这些,你把本县欠税大户列个名单给我,我要让他们先吃点皮肉之苦!”

蒋贤回到公堂,叫捕班张班头把五里镇乡绅班占豪拘来。

太阳升至县衙大门上方,阳光斜照在大堂前的方砖地上,因常有人跪,方砖光滑发亮,有几只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待有两个膝盖跪下,才匆忙往一边爬去。今天跪下的人衣着鲜亮,上身枣红色洋缎长衫,下身是灰色府绸裤子,头戴黑呢瓜皮帽,他手脚有点哆嗦,低着头,不敢看前面皂隶斜戳在砖地上的长棍,更不敢仰视坐在长案后的知县。

蒋知县一身官服,威严地喊一声,案前分列两边的八名皂隶齐声呐喊“威—武—”,余音未尽,蒋知县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问:“堂下所跪何人?”

“回大人,五里镇小民班占豪。”

“抬起头来。”

“小民不敢。”

“本县让你抬头!”

那人抬起头,脸黑而瘦,按在地上的一双手干而脏,如尘土飞扬的土路旁的枯杨树皮,看到知县手抖得更凶了。

蒋知县问道:“班乡绅看来生活节俭,营养不足,平时都吃什么?”“回大人,有什么吃什么,给什么吃什么。”

“大胆乞丐,竟敢冒充班班占豪,打三十大板。”

“大人饶命,班老爷说打二十大板,怎么多打十板?”

“班老爷还说什么?”

“打一板,管一天饭。”

“那你一个月不用乞讨了。”

两个皂隶上前,一个抬腿一脚把乞丐踹倒在地,另一个举棍欲打,蒋知县说:“乞丐无罪免打,你就告诉班老爷,让他明天上午来领杖责,晚到一天多加十杖。”

“谢知县老爷。”乞丐用力磕头,大了尺寸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了有好几个疤的瘌痢头,众人大笑,乞丐慌忙捡起帽子往头上一扣,头也不回的往外跑,蒋知县看他衣裤很干净,忙对张班头说:“你把他叫住,让他把裤子脱下来,放在地上拍打三十下,让他回家就就说挨了三十板子。”张班头拿了棍子追出去一会儿回来说:“打过了。”

蒋知县生气地问:“张班头,你不认识班占豪吗?为什么带一个乞丐来?”

张班头忙往地上一跪,说:“大人恕罪,以前对这种事,只要有人来挨打就行,不管是谁,田主都是找乞丐和长工来替打的。”

“该打的不打,不该打的挨打,有什么用,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拘人者一并打板子,你们听见没有?”

“听见了。”众衙役异口同声地回答。”

下午,蒋贤去普宁寺拜会僧会司王僧会。

普宁寺前有两棵八百年的菩提树,挺拔苍翠,荫遮山门,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过穿堂是一个天井,天井往里是大雄宝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座两丈多高,佛像前有供桌、香炉、功德箱、跪垫,两侧是一排排一个个相连的黄布圆垫,四十多个和尚盘腿坐在圆垫上诵经;领着大家念经的是明智方正,他是本寺住持,也是僧会司僧会,他旁边是一个敲木鱼的小和尚,他念一句小和尚就敲一下木鱼:

“举佛音节慢水流,诵经行道雁行游,合掌当胸如捧水,立身顶上似安油,瞻前顾后轻移步,左右发施半展眸,威仪动静常如此,不枉空门做比丘。”

蒋贤想,佛门子弟的礼仪规矩还不少,他站在檐下听着,明智方丈看见了,让另一方丈领诵,他自己走出大殿,说:“大人光临,佛殿生辉。”

“下午得闲,来听大师教诲。”

“岂敢,里面请。”

大殿东侧有一个六角门,进门又是一个小院,院内有十几间房,是僧会司办公和部分僧侣的住屋,二人在堂屋方桌前坐下,有小和尚来给二人沏茶;蒋贤往四周看看,墙上有彩色壁画,画的是佛经故事,有的地方已经掉漆褪色,他随口问道:“我看有信众也来念经,都念什么经?”

“一般是《金刚经》,人有磨难或为人轻贱,是因先世罪业,常诵此经,先世罪业则为消灭。”

“诵经还有什么好处?”

“开发智慧,传达实相,消除烦恼,成无上道。”

“若大家都念经,人人都成无上道,好不好呢?”

明智方丈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大人有话请讲。”

“本县上半年的地丁税银尚未完成,我想请僧会司帮帮忙,武阳有寺庙三百多座,僧侣四五千人,田地一万多亩,各个寺庙分担一点,帮助缴纳地丁银;另外,下半年准备疏浚十里河,寺庙人多力量大,也要分担些工程。”

明智方丈摸摸光秃秃的脑袋说:“寺庙历来不交税,让僧侣们到工地上念经尚可,去挖土挑河恐损佛门的尊严。”

“道光年间,我县只有寺庙二三十座,僧侣二三百人,田地四五百亩;太平天国以后寺庙发展得太多太滥,占地太多,假僧侣也不少;王僧会应该心里有数,僧会司要管一管,寺庙、僧侣、田地数至少减少一半。”

“我怕有些寺庙方丈不听僧会司的。”明智方长为难地说。”

“你和他们说,武阳县不是佛国,朝廷设僧会司,就是管寺庙的,寺庙就得听僧会司的,有不听的,你告知本县,本县有办法。”

蒋贤说晚完告辞离开,里屋的慧能和尚出来了,看到蒋贤走向六角门,往大门口走去,他愤愤不平地说:“这个知县找我们的麻烦,我找几个功夫好的人把他杀了,扔武阳湖里倒干脆!”

明智方丈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怎说出杀头行凶之言!知县言之成理,是得管一管,改一改了。”

“如果按知县说的做,好多寺庙要关门,要退地退田,这不是断人财路,砸人饭碗么?”

明智方丈说:“不就是少收些会银吗?怎敢就要知县的命?”

“少收的可不是小数,不过他这么硬干,还真有人要杀他。”

明智方丈双手合十,说:“出家人慈悲为怀,阿弥陀佛。”

县衙后院有个小池塘,塘中有睡莲,圆叶半枯,有红鲤鱼在根叶间来回游动,有两只不从何处飞来的丑鸭,蹲在水中的方石上观望,个儿比野鸭小许多,不时用嘴梳理一下身上的羽毛;岸边有松树和柳树,还有几株晚菊,开着黄色的花,有花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靠墙有些藤蔓和杂草,有秋虫在叫,似窃窃私语;蒋贤看到丑鸭和照到水中的阳光,吟出两句诗:“野禽暄曙色,花蝶舞秋菊”。

钱谷师爷厉菊生受到班占豪管家周恒之托来找蒋贤,见他口中念念有词,说:“大人有雅兴吟诗赏秋,我打搅你了。”

蒋贤知道当师爷的都有点才艺,如传言所说: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钓,九品头衔,十分和气;便说:“随便哼哼,厉师爷也来一首秋景诗吧。”

“我哪会作诗呢?”

“有事吗?”

“五里镇田主班占豪来了,在大堂等候杖責呢。”

“不怕打板子?好,我一会儿就去。”

“他让我捎一封信给你。”

“欠税杖責,有什么话说?”

“嗯,大人看了便知。”

蒋贤拆开信封,见里面是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当即勃然大怒,说:“想贿赂我,我就值二十两吗?你给他当掮客,不知这是犯罪吗!你替我还他!欠税不交,还贿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多打二十大板!走!”

“我也不知里面是银票,念他是第一次,银子还他就是了,板子就别加了。”  钱谷师爷紧跟在后面说。

“我碰上是第一次,以前还不知有多少次呢。”

厉师爷被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敢再多言。

周管家站在衙门大堂前,看大堂两侧的对联:“下之共上勤尔不困,上之治下简尔不劳。”他记得这是谁的诗句,可一时想不起是谁,虽然是来替班老爷挨杖责,但他看着戳在木架上刷着红漆和黑漆的长棍,心里一点也不发怵,就像看戏台上的棍棒一样;这样的事,他干得多了,每次把两张银票交到钱谷师爷手上,便能逢凶化吉,一顿打就免了,这叫花钱免灾,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通往后进院子的通道,每次厉师爷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笑眯眯地叫他回去;当看到蒋知县怒气冲冲走进大堂时,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情况不妙了。蒋知县穿宝石蓝官服,戴红顶官帽,补子上绣了个展翅的鸠,似要飞来啄他;正当他惶恐不安时,听到堂上惊堂木一响,蒋知县威严地大喝一声:“跪下!”他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箩底方砖上,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班占豪!自古种田纳粮,你拖欠税银还贿赂本官,该当何罪!”

“大人息怒,我家粮库漏雨粮食受潮,正在晾晒,晒干了就交。”

“粮食受潮,银子也受潮,在家晾晒吗?”

堂上衙役和站在周管家身后围观的人们都笑了。

”回大人,我是想银粮一并来交。”

“一派胡言,一个多月没下雨了,有多少粮食还晒不干,拖欠税银贿赂县官二罪并罚,给我拉到衙前石阶上重重打四十大板,让过往行人都看看。”蒋贤高声喝令道。

“打!”众衙役齐声呐喊,把周管家拉到大门外石头台阶上,扒下裤子,露出屁股,举棍便打,有人数着数“一二三四…………”每打一下,周管家便疼得大叫一声,打到四十下,周管家已经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叫也叫不出声了;衙役们打完也都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他们从大门口回到大堂,陪周管家来的马夫和佣人去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周管家,马夫看到鲜血濡湿了布裤,有的地方几乎粘在肉上,说:“下手真重,管家老爷受苦了。”蒋知县在堂上了听到了,气不打一处来,果然是弄虚作假,他吩咐衙役:“把那人拉进来,我要问话。”

两个衙役出去,一人架着周管家一条胳膊把他拖进来,他趴在地上,蓝布长衫上都是土,还有渗出的血,一块一块的黑斑。

蒋贤把惊堂木一拍,厉声问:“你是何人?胆敢冒充班占豪做李代桃僵之事,看来你是不怕挨打。”

周管家害怕再打,嘴唇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回大人,班老爷病了,伤风了来不了,我来替他。”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班占豪的事,谁也替不了,既然病了,就缓三天,三天后让你主人来堂前受罚,退堂!”

班占豪其实没病,看到周管家被打得血淋淋的抬回来,心里又恨又怕,忙把钱谷师爷厉菊生找来商议,他埋怨说:“我银子没少花,你也没少拿,周管家还被打成这样。”

厉菊生说:“这个知县是软硬不吃,给银票不收,威胁又不怕,真是个蒸不烂,捶不扁,响当当的铜豌豆,我也没办法。”

班占豪气得一拍八仙桌,大声吼道:“就是钢豌豆,老子也要砸碎他,老子是怎么发家的?老子还没受过这个气,我要把他杀了!”

厉师爷看班占豪发怒,宽额上青筋暴跳,一下子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他知道班占豪不仅财大气粗,脾气大,还心狠手辣,他的万贯家财,就是靠打打杀杀赚来的。班占豪小时候,家里只有半亩地,两间茅屋,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其父是一个剃头匠,靠为人剃头养家糊口,其母杜氏因脚大而得外号杜大脚,杜氏是个巫婆,整日装神弄鬼,生下班占豪后,因嫌弃班家太穷,改嫁一个吹鼓手,班占豪长到十岁时,继父为人吹奏,他便跟着敲钹,十四岁到北京一家镖局打杂习武,两年后便跟着押镖车东奔西走。有一次往南京押运十万两银子,他趁人酣睡之机,将同行押镖的五人全部杀死,带着十万两银子回家买房置地,成为五里镇的首富;他处理麻烦事的原则,先是花银子,花银子不行就动刀子,所以地方上人都怕他,称他为“班老虎。”

厉师爷待班占豪怒气稍减后,说:“杀蒋知县怕不易得手,他专心衙内事务,勤于政务,不好歌舞女色,也不接受饮宴请,晚上连县衙都不出;县衙是高墙深院,只有一门进出,住有二十几个衙役,隔壁是保甲局,有一门相通,稍有动静,就会惊动衙役和保甲局,周管家刚受到杖责,知县又盯着你,出了事首先就会怀疑到你。”

班占豪在屋里踱着步,忧心忡忡的说:“那怎么办?我就乖乖去挨打。”

周管家一脸痛苦地说:“那不行,那些衙役下手重得很,你受不了的。”

“我早二十年还行,现在人老了,骨头脆了,还真经不起打了,怎么办呢?”  班占豪有些惶恐的说,这么多年没什么事让他发愁过,什么麻烦事都让他用票子或刀子摆平了,这次的事却让他一筹莫展了,他恐惧恼火着急不安,用满是老年斑的手,不停地抓耳挠腮。

“我有一法,”  厉师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说:“蒋知县,每天早上必到翁记馄饨店吃早餐,若花点银子买通翁老板,让他在馄饨或烧饼中下毒,把蒋知县毒死,不是一了百了?而且谁也怀疑不到班老爷你的头上。”

“知县死了,不要查吗?”

“新知县没来,谁查?刑名师爷耿青是翁老板的女婿,他还会查老岳父?蒋知县得罪了洋人,把一个洋鬼子阉了,现在又要拆庙赶和尚,得罪了那么多人,想让他死的人多了去了。”

听了厉师爷的话,班占豪喜上眉梢,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皱纹也舒展了,他说:“我给你二百两银子,你去活动,事儿办成了,再给你二百两。”

“好,我这就去找翁老板。”厉师爷激动且自信地说。

厉师爷接过周管家递给他的银票,装入长衫内袋中,扶正头上的瓜皮帽,准备离开,忽然又咂咂嘴说:“这事恐也不妥。”

班占豪沉下脸,很不高兴地说:“一会儿说好,一会儿又说不妥,怎么回事?”

厉师爷把银票拿出放在紫檀木桌上,谗笑着说:“我想起来了,耿师爷的婚事还是蒋知县做的媒,二人亲如兄弟,翁老板不一定收买得了,毒死了蒋知县,耿师爷一问,不就露馅了。”

“那怎么办?”班占豪脸上的愁云又回来了,皱着眉头说:“让我去挨打?”

“我再想想,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嘛,会有办法的。”厉师爷说完,告辞走了。

周管家一瘸一拐的又进来了,他的左腿被打折了,他对班占豪说:“老爷,这个姓厉的也不是个东西,给多少银子都敢拿,有了事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个知县是个厉害角色,不贪财不贪色,不贪吃不贪喝,无欲则刚,对这种人,他也没办法。”

周管家说:“不行就把地丁税交了,我看蒋知县还是仁义的,我说你有病,他就宽限三天,过两天你索性真生病,说不定杖責就免了。”

“生什么病?”

“你吃点巴豆,拉两天肚子,人瘦的变了形,有气无力,我们把你抬到县衙去,蒋知县要是动了恻隐之心,可能就不会打;或者我们自愿罚点银子,杖责此事也就过去了。“

“尽出馊主意,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让病好了再打?总不能老生病吧,这次过去了,还有下忙,还有明年后年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知县换得也快,长则三四年,短则一二年,蒋知县在,我们就认他厉害,不欠税银税粮,等他走了再说。”

“也只好这样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次日,班占豪派人往县衙送地丁税银税粮,小推车前后一里路长,成为衙门前的一道风景,人们说:“蒋知县真厉害,铁公鸡拔毛了。”

第三日,班占豪让人们用躺椅抬着他到县衙大堂,又抬了一箱银子到堂上,用很微弱的声音说:“大人,今天我病了,是杖责的日子,我还是来了;另外,抬来一千两银子,看能否法外施恩网开一面,以银顶杖。”

蒋贤见他面黄肌瘦,有气无力,说:“今天先回去吧,病好了再来受罚。”

班占豪说:“若不能以银代之,大人就打吧,打死拉倒,反正也是六十多岁的人,活得差不多了。”  说着,双手往前一伸,趴在砖地上。“啪“的一声,屁股里屎又冒出来了,堂上立刻充满臭味,让人掩鼻。

蒋贤看他经不起打,又不肯走,说:“罢了,这次就罚银代打了,下不为例,回去吧。”

“谢大人。”两个佣人上前扶起班占豪往外走时,屎尿从裤管中流出来,滴在地上,臭气难闻;班占豪上衙门挨打和交清欠银欠粮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以他为榜样的田主们,都赶紧交清了积欠的税银和粮食。

这天早上天不冷,雾气较重,房屋树木朦朦胧胧的,蒋贤和以往一样,洗漱以后,出衙门到湖边散步,耿师爷追上来说:“钱谷师爷厉菊生死了。”

蒋贤吃了一惊,问:“怎么死的?”

“死在湖里了,尸体还在湖心亭呢,我看过了,来请大人去看一下。”

蒋贤跟着耿师爷来到湖心亭,围观的人们让开一尺多宽的地方,让蒋知县上前去看,厉菊生躺在亭子中间的砖地上,衣服湿漉漉的,身边是一大摊水,蒋贤看看他的头和脖子没有伤痕,问耿师爷:“他家人找到了吗?”

“他丈人中风了,他老婆带小女儿住娘家。”

“把他的尸体运回家,通知他老婆先把丧事办了,再调查破案。”

“是,我这就去办。”耿师爷答应,他找人来搬运尸体,又派人去叫厉菊生的老婆,厉菊生的老婆很是悲伤,一路嚎啕大哭着,哭到门口,开门进屋一看,只见屋里一片狼藉,柜子抽屉箱子都翻的乱七八糟,值钱的钱物都没有了。

秋忙以后,蒋贤组织全县民工疏浚十里河,他每天上午在衙门办公,下午去工地干活,戴顶草帽,卷起裤腿,手拿铁锹挖土。王僧会见蒋知县去工地干活,也动员了三百个和尚上工地干活。上工地干活的人,县衙每天补助一斤粮、五十文钱;民工们都很卖力气,准备两个月干完的工程,四十天便完工了;原先干涸淤塞的河道变得河宽水深,直抵阳西山脚。第二年秋忙后,蒋贤又组织民工在阳西山东侧筑长堤,修了个水库,山洪爆发时,洪水入库,不再冲毁农田;有了水库和十里河水的灌溉,武阳县西部的万亩农田成了旱涝保收田,粮食产量大增,王僧会按蒋知县的要求,将挂靠寺庙寺的五千多亩土地和一千六百多个假和尚清退,又使税源增了一块,百姓的税负减了三分之一,人们无不欢欣鼓舞,称赞蒋贤施政有方,人神胥悦,草木皆喜。

蒋贤也为百姓的富裕和安居乐业高兴,他还想着两件事,一是要整修县乡道路,省得一下雨道路便浮泥半尺,人们在泥泞中行路难。二是要在武阳湖上修一座桥,方便交通和人们来往,修桥的想法产生于去年元宵节,他和耿师爷去看灯,耿师爷问丹阳元宵节的习俗,蒋贤说:“我们丹阳灯市五天,从十三晚试灯到十八晚落灯,灯市这几天,县城内举行賽灯会,农村举行迎灯游行,正月十八落灯日,妇女们离家走百病。”

“什么走百病?”耿师爷问。

“‘走百病’又称走三桥,走过三座桥,可以一年内消除百病。”

“男人走不走?”

“男人不走。”

“为什么呢?”

“说不清,也许是男人们平时走得多吧。”

耿师爷说:“说到桥,我到有个想法,靠城的武阳湖上一座桥也没有,老百姓进出城都要绕湖行,多走好多路,要是在中间狭窄处修一座桥就好了。”

“你的想法很好,衣食住行先解决衣食住,明后年再修桥。”

正在蒋贤想着修桥筑路时,一个噩耗传来,父亲春南因病去世,按朝廷规定,他要回家守丧丁忧三年,他离开衙门前往湖边码头时,闻讯赶来送行的百姓站满了道路两侧和武阳湖岸堤,其中也有洋人和光秃脑袋的和尚;这情景让人想起白居易离开苏州时,“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的情景。耿清和翁苏抱着一岁多的儿子来送行,翁苏让儿子叫大人,蒋贤说:“我不是知县了,叫伯伯吧。”儿子无所适从,看看妈妈,看看蒋贤,张开小嘴,叫了一声“大-伯”,众人笑了,孩子不好意思,头一扭,把脸埋在翁苏怀里。

耿清说:“大人这几年做了不少好事,百姓感谢你,都舍不得你走,才有这么多人来送你,很多人还流泪,咸丰年间有个薄知县调走离任时,他为图个好名声,让手下传出消息,薄知县明天离开武阳,凡上街欢送者有赏,就是这样,送者也是廖廖,这就叫人之情服于德不服于力,也不服于利,德薄情也薄。”

蒋贤说:”  我这次走有一个遗憾,就是钱谷师爷厉菊生的案子没有破。”

耿青说:”其实也破了,厉师爷一死,换了师爷,拖欠税赋的人也没了,这就说明死因了。”

“那是自杀还是他杀呢?”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我认为是自杀,大人,你说呢?”

“这么说,那就结案吧,人死了,再给家里一些抚恤。”

“好的,大人丁忧完了还回来吗?”

“你的意思呢?”

“为百姓就回来,为当官就不回来。”

“什么意思?”

“古人说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大人虽然清廉能干,但不会阿谀奉承投机钻营,上司不喜欢,升迁难。另外,做官还要有机遇,要碰到贵人和伯乐。”

“能为百姓做事就行,别无所求。”

“大人该上船了。”耿清提醒说,他帮蒋知县把藤编的旧行李箱提上船后,转身回到码头;船夫将船撑离码头,放下篙摇动橹,船缓缓向湖心驶去。红日照湖水,游鱼送故人,人们呼喊着向船挥手,蒋贤站在船尾向众人鞠一躬,挥手告别,有些人含泪沿岸奔跑着、呼喊着。衙门里养了一条白狗,因为有点凶,蒋贤平日不让它到前院,更不让它出大门,怕吓着百姓,今天它似乎知道蒋知县要走,冲出狗窝,追到码头,它也跟着人群,追赶着渐行渐远的船,大声汪汪地叫着,冲着船上的蒋知县,用力摇着白白的砍刀一般的大尾巴。

蒋贤看到好多人眼里的泪花,听到了人们的呼喊,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李白的《赠汪伦》,他低声自语:“武阳湖水深千尺,不及百姓送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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