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穷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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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幻想的土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除了睡觉，就只剩下幻想了，因为你没有别的事可做。
伯益在黑暗中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空间的闭塞似乎让时间也停滞了。他睁眼看了看，很快又闭上了，反正都一样，还不如养养精神。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风大师所经受的痛苦，以及他渴望自由的决心。大师被太祝奚仲关在地牢中七年，这足以让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发疯，很难想象他是如何熬过来的。不过，好在风大师还有两盏长明灯，而此时伯益连这个待遇也没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伯益急忙竖起耳朵。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了，直至消失，世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为了不让自己发疯，伯益又开始了无边无际的幻想。他并不去想眼下的处境，因为他知道，那就像钻牛角尖一样越想越绝望。
小时曾听母后讲过，在遥远的西方有一片广阔的流沙地，流沙中点缀着许许多多的绿洲，西王母国便建立在这些绿洲之上。在西王母国中，全都是美艳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而举国上下最美艳的女人，就是国君西王母。据说，西王母已经有一千多岁了，却仍然风姿绰约，神肌玉骨，举世无双。西王母喜欢清静，很少在繁华的国都停留，她平时独自在瑶池居住，有三只神鸟凤凰相伴，并为她传递国都的消息。瑶池位于天山之顶，池水碧绿如染，清澈透亮，池中莲花朵朵，水鸟云集，或翔于湖面，或戏于水中，金风送爽，瑞气蒸腾。
从天山向西行四百里，穿过流沙便是西海，西海之南有一座大山，名为昆仑山。在昆仑山上，有一座庄严华美的宫殿，是黄帝位于下界的行宫。行宫的守护者，是一个人脸虎身的天神，他长了九个脑袋，九条尾巴，目光锐利如电，身躯异常雄壮，足有九十九只老虎那般大，甚是威严。这位天神名叫陆吾。
昆仑山再向南四百里，有一座槐江山，是黄帝在人间最大的花园，由于整座山悬在空中，因此被称为“悬圃”。从悬圃一直往上走，便可以到达天庭。管理这座花园的是一个名为“英招”的天神，他长着人的脸，鸟的身子，一双虎纹翅膀展开有十丈长。这位天神在空中飞行，发出如霹雳般的啸叫，只需一天便能周游四海。
伯益想着美艳的西王母，仙境般的瑶池，以及威严雄壮的天神陆吾、英招，令人啧啧称奇的空中花园悬圃，睡意渐渐袭来..…
突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确定这次绝对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来的。他屏气凝神，安静地等待着。果然，伴随着吱呀一声响，刺目的光线射了进来，伯益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如同被箭射了一般。他急忙低下头闭上眼，随即又强忍着痛眯着眼努力向前张望。只见一个人影闪身走进来，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能大致辨别身体是一个女人的轮廓，他手上还提着东西。对这个人，伯益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每天都是她给自己送饭，陌生是因为他连她的样貌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身份、名字了。
女人迅速走到伯益跟前，熟练地将饭食放在地上，随手取了上次用完的餐具，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喂，你等等！等等！”伯益沙哑着嗓子叫道。声音是那样的粗犷，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然而，那个女人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一刻也不停留，径直走到门口，随着吱呀一声，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死聋子！臭哑巴！”伯益喃喃自语着，伸手去够地上的饭食。虽然手脚都被锁着，但勉强还有吃饭的活动自由。他费力地折起腰，将身子尽力向前压，手刚碰到饭食，突然又停了下来。
在黑暗中，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显然，这个人想要隐藏自己，极力地屏住呼吸，但这里实在是太静了，还是被伯益听见了。
“谁？”伯益压着嗓子问道，同时迅速地向四周望去，只见右前方出现了一双绿荧荧的眼睛。他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便断定那不是一双人眼。一来人眼在黑暗中不会有荧光，二来人的眼睛也不会那样低，除非那人将身子匍匐在地上。难道是狼趁着女人开门的时机偷偷溜了进来？他曾听子献说过，狼与犬同宗，在大戎国随处都是草原狼。
自己即使没有被束缚，也未必能打得过一头狼，何况此时手脚都被锁住，岂不是坐以待毙，转眼就会成为它的口中餐！想及此，伯益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虽然想过自己会死，但从来没有想过会被畜生一口一口咬死！
等一等，犬戎王应该不想让我死，至少现在不想，否则也不会按时派人送饭来。想到这里，伯益陡然大声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公子别嚷！是我！”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我是来救你的！”
然而，伯益对这个声音却感到异常陌生，可以说，他平生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不过，既然他这样说，就应当不会害自己，否则早就扑上来咬了。伯益壮着胆子问：“你，你是谁？”
“是我，天狼！”那个声音说着，慢慢朝着伯益走过来。
伯益一时没明白过来，疑惑道：“天狼？”
那个声音继续道：“天狼、摇光，公子难道忘了吗？”
天狼和摇光是皋陶王豢养的两条天大，由于伯益救驾有功便赏给了他。为了解除父王身上的蛊毒，伯益决心前往青丘山捕捉九尾狐。他自知此行一路千难万险，非常人所能抵达，因此在离开偃城时随身带了五名异士，以及天狼和摇光。不料，一行人还未走出东夷，只到斟寻氏地界便遭遇横祸，以至五名异士恶数毙命，伯益自己身陷囹圄。
斟寻氏与三苗毗邻，虽不像三苗那样一年四季炎热湿瘴，但也是终年不结冻，雨水颇多。伯益等人本想赶到前面的镇甸再休息，不料午后天空转阴，没过多久一场疾雨突如其来，恰好路上遇到一座女娲神庙，便纷纷跑到里面去躲雨。
斟寻氏善贾多财，将女娲神庙修得庄严肃穆，丝毫不比偃城逊色。然而，不知是远离闹市，还是遭遇了什么变故，这样一座宏伟的神庙居然被废弃了，成了鸟兽聚集之所。庙内蛛网罗织，尘埃遮蔽，到处都是鸟兽的粪便，连女娲娘娘的神像也不能幸免。
伯益等人一进来，原本在庙里栖息的鸟兽全都逃了出去。庙内无柴，不能生火，众人向女娲娘娘参拜完毕，辟出一块干净的所在，然后便坐等天晴。过了一会儿，伯益见雨越下越大，估计要在庙里过夜，便对众人道：“趁着天明，咱们把娘娘的神像清一清吧。”众人无不赞同。
里面有一个名唤青城的年轻人，率先跳上了神台，正准备清理女娲娘娘鳞甲上的污垢，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伯益问道。
青城指着女娲神像后面道：“公子，这里有一具死尸。”
众人都是异能之人，自然不惧死尸，闻言纷纷跃上神台观看。只见一个满身血痕、衣衫破碎的男人以扭曲的姿势蜷缩在神像后面。众人将尸体抬下来，发现他身上有多处伤痕，似是被野兽袭击，而且最为奇特的是，他的鼻子被咬掉了。
“估计是野兽的晚餐，真够晦气的，我看还是把他丢出去吧。”青城说道。
“把他丢出去，岂不真成了野兽的晚餐，我看还是暂时放在角落里，待天晴后挖个坑埋了，也算是阴功一件。”另一个年长者表示反对。
“天晴便要赶路，我们哪有闲工夫埋他？”青城不满道。
伯益道：“死者为大，照毕囚说的办。”说罢，命人将尸体抬到西边的角落。
接下来，众人还是将女娲神像打扫了一遍。神像有一丈高，人身蛇尾，右手举着补天石，左手握着一个半成形的小人。这尊神像表达了女娲娘娘的两大功绩：抟土为人与炼石补天。然而，这尊神像与中原神像非常不同，不仅体态臃肿，而且眉目间透着一股凶相，颇不类人。
伯益手执老巫祝所赠的神杖，站在神像前，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往常每至暗处，神杖顶端的宝石都会发出荧荧的绿光，为何今日却暗淡无光，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由自主地向角落里的尸体瞥去，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心里发酵。看样子，那个人应该刚死不久，或许那食人的凶兽还在这附近。可是这种天气，也不可能让大家继续赶路。不过，看了看那五位异士，他提着的心又安定了下来，有他们在，还怕什么凶兽吗？
天色渐黑，雷雨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众人就着雨水啃了几口干粮，只有青城没吃。伯益问：“青城，你怎么不吃干粮？”
青城笑道：“中午吃多了，现在不饿，等晚上饿了再吃。”
伯益不再管他，便招呼守在门口的两只爱犬，道：“天狼、摇光，昨晚你们已经守了一夜，今晚就让毕囚——”
还没等伯益说完，青城抢先道：“公子，今晚就让我来守夜吧。”
青城是五人中年纪最小的，一路上都很积极，既然他抢着守夜，自然没有人和他争。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休息了。伯益在最里面靠着墙，身边卧着天狼和摇光，其余四人在外面盘膝而坐，将伯益围在中央，青城则独自守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
“公子，快醒醒！”伯益在梦中被人推醒，问道：“怎么了？”
“出事了，其他人都中毒死了！我们快走！”是毕囚的声音。
伯益闻言，立即清醒了，忙问道：“怎么会中毒？哪里来的毒？”
“那具尸体，他们四个人都搬过尸体，只有我们两个人没碰，所以没事。”毕囚道，“我们中了别人的圈套，快离开这里！”
“不行，我得看看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伯益说着就要去摸前面的人。那人仍然盘膝而坐，丝毫不像已经死了。
“有毒，不能碰他！”毕囚连忙阻止。
正在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两声狗吠，伯益叫道：“天狼、摇光，别乱跑！”毕囚拉着他的胳膊，急忙向门口跑。
然而，刚跑几步两人便停住了。借着幽暗的天光，他们看到神庙门口出现了一个鬼魅的影子。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青城！
“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伯益问道。他并不能确定会得到答案，因为那个影子看上去不像是人。
先是一阵嗜嗜怪笑，随后便传来颇让人感到怪异的声音，似是狗吠，但的确又是人言：“伯益公子，我已经在此地等你很久了。”
“你究竟是谁？”伯益被这诡异的声音吓得不轻，却仍然壮着胆子问道。
还没等那人回答，天际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世界，女娲神殿里如同白昼。只见一个长着翅膀的怪物映入眼帘，它体型如牛，脑袋似虎，周身长满长刺，像个大刺猬。
“公子，我知道这家伙是谁了！”伴随着一阵轰隆隆震天响的雷声，旁边的毕囚说道。
“谁？”伯益被眼前的怪物吓坏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穷奇！”毕囚高声说道，“上古四凶中的老三。”
又是一阵嗜嗜怪笑，好像被人强捂着嘴巴发出来的，穷奇道：“一千余年不涉世事，没想到我穷奇的威名未减啊！”
“呸！”毕囚骂道，“堂堂的上古凶神，居然用尸毒害人，不怕被后辈耻笑吗？”
笑啊，嘎嘎嘎。”
穷奇笑道：“你这个小巫贼，不想却长了一颗榆木脑袋，作恶难道还用仁术不成，我穷奇为恶只看结果，待你们都成了我的腹中夜餐，谁还会来耻的确，这穷奇虽然位列上古凶兽的老三，但论起作恶，老大饕餮和老二祷机都不及他，更不要说那愚蠢无知的老四混沌了。他不仅自己以作恶为乐，还鼓励别人作恶，自称以“惩善扬恶”为已任。凡是见到有人做善事，便吃了他；凡是见到有人做坏事，便捕捉野兽送给他以示表彰；凡是见到两人相争，便将有理的那个人的鼻子咬下来。
穷奇说罢，不待毕囚回答，便振翅攻了过来。毕因幼年曾随老巫祝学习巫术，成年后又遇奇人，习得一身的本领。他见敌人来势凶猛，怕伤到伯益，急忙仗剑迎了上去。
毕因这把剑与普通的剑颇为不同，它长三尺，通体乌黑，没有剑锋，而形状怪异，曲曲拐拐，犹如一根老枝，不过却锋利无比，天下利刃凡被它击中，立断无疑。此剑名为玄月，是东夷战神蚩尤用天降神石锻造七七四十九天而成的，曾藏在偃城王宫，离城时姑莱王后亲手送给毕囚。
一个上古凶神，一个东夷异士，两人霎时斗在了一起。好似为这场恶斗助威一般，外面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划破夜空，将神庙中的情形照得通明。伯益退到角落，不经意间看到正堂上的女娲神像，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禁吓得两腿发软。
两只天犬挡在伯益面前，兴奋地看着场中一人一兽厮杀。地势对穷奇颇为不利，它虽然能够飞在空中，却被上面的庙顶阻挡，不能肆意施展，再加上毕囚的玄月剑，让它不得不心生顾忌，不能贸然绝杀。但即便如此，穷奇却依然占据上风，赢得这场厮杀只是早晚的事。
毕囚也知自己不敌，一剑击出，趁着穷奇躲避之际，回头对伯益道：
“公子，还不快走！”
伯益早就被吓呆了，这时才想到要逃，急忙顺着庙墙向门口爬。不料，毕因也提醒了穷奇。穷奇发出似狗吠一般的怪叫，用灵力唤起庙内已中毒而死的诸人。伯益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些傀儡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向自己围找。天狼和摇光见状，立即冲上去对着他们一通乱抓乱撞，因为有尸毒，它们不敢下嘴咬。
伯益猛然想起了神杖，回头一看，它就在身后的墙壁上靠着，荧荧的绿光一闪一闪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亮眼。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霍然站起身来，回头拿起神杖，大叫着向门外冲了出去。刚一出门，便听到神庙中传来毕因的一声惨叫。伯益顾不得这些，使尽浑身的力气在雷雨中拼命狂奔。这是一场生死奔逃，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身上还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雨水冲刷着他的灵魂，雷电震动着他的心扉，树枝划破了他的脸庞，烂泥糊住了他的双腿。这些他全都不管，他只知一味地向前跑，身后就是幽冥国，就是可怕的穷奇，前面就是王城，就是母后温暖的怀抱。
也不知跑了多久，伯益渐渐感到体力不支，这时雨已经停了，雷也住了，四周渐渐明亮起来。他刚想停下来歇息片刻，突然听到一个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喊道：“在这里，东夷王子在这里！”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如大山般的巨人正探手向自己抓来。
他感到眼前一黑，立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