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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女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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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与地相交处,夕阳收起了它夺目的光芒,犹如一个赤红的大圆盘。如同水渗入泥土中一般,它用自己剩余的能量将西方半个天空染得粉红,那柔美的光,好似姑娘含羞带笑的脸庞。与此相对,东边的天空却呈现出一片绚烂的紫红,薄云层层而起,犹如性感而泼辣的少妇轻扭腰肢、舞动绣裙。

在这色彩斑斓、奇异诡谲的天幕下,一群飞天女巫骑着碧绿的竹枝,在卫丘上空由北向南穿云而过。她们大约有二三十人,个个身着雪衣,乌发赤足,远远望去,好似一团白云飘过。然而,她们还是被犬戎兵发现了,大家对着天空呼喊起来,像是一群发情的公狗。

有那些反应快的,拉弓搭箭便向天上射,飞奔而出的狻猊急忙阻拦:“住手,混蛋,都给我住手!”众兵士一见首领来了,立即偃旗息鼓,不敢再哄闹。

女娇也跑出帐外,看到飞天女巫正好从头顶飞过,急忙招手大声呼喊;“喂,师父,师父!”她并不确定那些女巫中有女戚,但相信应该能从她们那里问到女戚的消息。然而,这些女巫不可能听到她的呼唤,很快便飞了过去,消失在天边。这时,她才深感后侮,为何当初没有跟师父学习飞天术。

狻猊上前安慰道:“或许你师父并不在那里。”

女娇一副失落、懊丧的表情,道:“谁知道呢,万一她就在那里,我们岂不是要白跑一遭?”

狻猊又道:“即使你师父不在寒荒之国,那里也有其他飞天女巫留守,问出女戚下落再去寻找,岂不更好?”

女娇点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还是先去寒荒之国。”

说话间,夕阳已经被地平线吞噬,炫彩的天空顿时变得晦暗而邋远,层云失去了光的衬托,变得如鱼鳞一般,更增加了几分鬼魅。这一切都在宣告:草原上的夜幕即将拉开!

女娇正欲转身回帐,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对狻猊道:“王子殿下,我有

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能否同意。”

狻猊见赤彤公主突然客套起来,不明就里,便道:“公主但讲无妨,只要狻猊能够办到,必将赴汤蹈火。”

女娇笑道:“不用你赴汤蹈火,对你来说只不过小事一桩。我想见见你说的那位东夷王子,不知你能否安排?”

女娇此言一出,吉光等人尽皆瞠目,担心地看着狻猊。狻猊也是一愣,迟疑了片刻,才问道:“公主为何要见一个死囚?”

女娇道:“我在三苗便听说,东夷王子伯益蠢如鹿、丑如豕,不知是否属实,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既然他本人近在咫尺,何不亲眼一观。既然殿下为难,也就罢了。”

狻猊闻言哈哈大笑,道:“公主所闻大约只是传言,并非实情。在我们犬戎人眼里,男人长相如伯益,自是奇丑无比,但在你们中原人看来,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美丈夫。至于说他‘蠢如鹿’,那更是无稽之谈。此人之狡诈,心机之深重,非常人所能及。我父王曾数次相召,想要询问东夷国情,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不过,此人身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使不被我犬戎所杀,也终难成大事。”

女娇从来未听人背后评价自己的亲哥哥,立时便来了兴趣,问道:“什么说点?”

“怯懦!”狻猊颇为得意道,“凡成大事者,决断为先,一个胆小之人,必然只知抱头鼠窜,不敢与人争锋。”

女娇听闻此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眼前这人如果不是长了一颗狗脑袋,她绝不会相信他是一个犬戎人。她所见到的犬戎人,与在东夷听到的传闻没有多少差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喜欢一根筋。而这位狻猊王子,不仅思维灵活,而且有时甚至称得上睿智!

女娇想至此,不由得脱口而出:“王子殿下的聪慧,让我觉得颇不类犬戎人。”此言一出,她立即便觉得有些不妥,这不是明说犬戎人本就应当“蠢如鹿”吗?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狻猊王子却并未朝这个方面想,他看上去很是高兴,道:“实不相瞒,我的母亲其实是中原人。”

“原来如此。”女娇点头道,她不想再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开始往回收。然而,狻猊王子却又补充道:“我本人也不喜欢犬戎女子,将来如有机会,想娶一个如我母亲般聪明、美丽的中原女子。”说罢,他出神地看着女娇。

说至此,已经相当露骨了,女娇却佯装不知,转口道:“说了这么多,王子还是不能满足我那小小的愿望。罢了,就当我没说。天不早了,我要去休息了。”说罢,转身就往帐内走。

狻猊王子忙道:“公主误会了,我可没说不让公主见东夷王子。今日公主早点休息,此事我明天便安排。”

狻貌之所以对伯益品头论足,无非是担心赤彤公主见了那个东夷小王子动心。毕竟自己作为犬戎人,从相貌上对三苗公主毫无吸引力,只好从品性上打败伯益,说他狡诈、怯懦,都是对其品性的诋毁。

吉光紧跟公主走进大帐,偷看狻猊王子已经走了,才长出一口气,低声责备道:“公主,你也太大胆了,万一让狡猊瞧出破绽就糟糕了。”

石三冷笑道:“吉光大人放心吧,这狻猊老小子色迷心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会怀疑到公主身上的。”

麻二道:“既然明天就能知道伯益公子的位置,那么今晚的行动是不是取消?”

女娇公主道:“不能取消,我们要利用今晚察看地形,救出伯益后还要想办法逃出犬戎。你们也都听到了,那位鲧大人三天后便到,他一来我们的身份就会暴露。因此,必须在他来之前离开犬戎。”

吉光道:“我看宜早不宜晚,最好明晚便去营救公子。”

女娇道:“明日见机行事。今晚的行动由我和吉光出去勘察地形,麻二、石三,你们两个守在帐外,一旦突发变故尽量拖延,我们会很快赶回来。”

三人齐声道:“诺!”

明月悬空,犹如无边暗夜的一颗独眼。群星黯然,邈远处偶有几颗冲破皓月的光芒,显露点点微光,恰似暗夜脸上的麻子。

洁白的月光从天际洒下来,仿佛给辽阔的吴戎大草原铺了一层雪被。卫丘上的犬戎大帐被月光一照,好似一个个山包,又好似一座座坟丘。

远处传来一声声野狼的嘶嚎,似乎在向整个草原宣告:黑夜是属于我们的,你们最好安分地待在自己的窝里。然而,有人却把它们的示威当作耳旁风。月夜下,有两个人影在一个个犬戎大帐间如鬼魅般穿行。

这两人个子不高,身形瘦小,一男一女,正是吉光和女娇。吉光正要说话,女娇赶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嘘!有人!”

两人急忙躲在暗处,看到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从帐中走了出来,看样子是一名女子,手上还拿着包裹一样的东西。她看上去鬼鬼崇崇,四下望了望,才放心地向西走去。

“是她!”女娇等女人远去,才走出阴影说道。

“她是谁?”吉光问。

“她叫晨曦,好像是狡猊的妹妹,”女娇疑惑道,“这么晚了,她鬼鬼崇崇的干什么?”

吉光道:“看样子应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准是跑去私会情郎吧?”说到这里,吉光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猥琐,急忙道:“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瞧瞧,抓住她的把柄,没准可以要挟她,让她帮我们逃出大戎。

女娇道:“不行,我们不知道她的底细,万一弄巧成拙就糟了,还是按我们自己的计划行事。”说罢,她猫着腰,悄悄向北移走,吉光忙跟了上去。当初,他们是从南边来到卫丘的,对南面的地形比较熟悉,现在要去探察北面的地形。伯益逃走,敌人一定会认为他们南走东夷,向北应当是相对安全的。而且,虽然今天看到了飞天女巫率众南行,却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相比之下,还是去寒荒之国更容易得到女戚的消息。或许,女戚仍在寒荒之国也说不定。

两人躲过巡夜的犬戎兵,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帐,突然看到前面一个大帐中有灯光透出。这个大帐是普通营帐的两倍大,装饰也颇为华丽,而且距离其他营帐相当远,帐外有犬戎兵把守,看样子它的主人应该是犬戎国某个重要人物。

女娇盘算了一下,对吉光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过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喂!”吉光刚想阻拦,女娇已经朝守卫的犬戎兵走了过去。犬戎兵似乎听到了吉光的声音,纷纷朝这边张望,吉光急忙隐藏到阴影中。

女娇已经走到了犬戎兵的身旁,他们却熟视无睹。只听一个犬戎兵道:“刚才那个声音,你们也听到了吧?”

另一个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要不要过去看看?”

先前的犬戎兵道:“不会是野狼吧?”

有一个年长些的大戎兵道:“管他什么鬼东西,闭上你们的狗嘴!”众人都不再说话了。

女娇走到年长犬戎兵跟前,调皮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自语道:“嘻嘻,本公主的幻术又上了一个台阶。”说着,她轻轻推开帐门,先是一条缝,确定里面没有危险,才侧身钻了进去。

大帐中央挖了一个火坑,里面燃烧着干燥的牛粪,不停地向外喷着热浪,以抵御北方寒冷的冬天。大帐里面,有三对犬戎男女正在饮酒作乐。虽然四周挂有长明灯,但灯光晦暗,又距离较远,女娇一时看不清面貌,只听得男女调笑淫乐之声,心中一时六神无主,转身打算离开。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男人突然抬高声音道:“这次一定要把兵权搞到手!”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女娇略一沉吟便想起来了,这正是白天拦截自己的那个猖獗。一听他们提到“兵权”,知道关系犬戎机密,原本想走的,这时也移不开步了。她竖起耳朵,想要继续听下去。然而,却听一个声音斥责道:“你小声点,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这个是獠牙。随即众人便低声密语了起来。

女娇急于窃听,也顾不得害羞,匆匆向大帐里面走去,走到能听清对方声音的地方才停下。只听獾猪道:“这次机会确实难得,狻猊一旦离开犬戎,老家伙想要攻打东夷,必定会把兵权交到獠牙手里。到时候,一切都得听咱们的了。”

獠牙忧虑道:“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狻猊一向精于谋算,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三苗女人连兵权都不要了。”

猖獗不满道:“獠牙,每到关键时刻你就犹犹豫豫。你别把狻猊想得有多么厉害,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呸!呸!他算个蛋英雄,就是一头笨鹿。他向来看不上咱们犬戎女人,一门心思想要娶个中原女人,现在天上掉下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赤彤公主,他能不上心吗?”

獾猪又道:“猖獗分析得不无道理。而且,狻猊的老娘是东夷人,他肯定不愿意亲自带兵攻打东夷,借护送公主之名躲开这个差事,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一旦兵权到手,咱们就……”说到这里,獾猪戛然而止,女娇并没有看到,他做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獠牙依然不太乐观,道:“你们还是不了解狻猊,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你们也不想想,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兄弟,老家伙却只信任他……”

女娇本想继续听下去,突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约一丈远的地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叫了出来:“啊——”她这一惊使得真气外泄,幻术无法维系,眼看就要在众人面前现形。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大帐里的人并没有发现她。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一股无比强大的灵力,将自己牢牢包裹起来。

那个白影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帐外走,女娇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不由自主地便跟着那个人向前走。待走出大帐,她突然感觉手中多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支碧绿的竹杖。不容她细想,身体便跨上竹杖,陡然腾空飞了起来,待飞到半空低头一看,月光下的犬戎大帐就像一个

个素饼。

那个白影在前面也骑了一根竹杖,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女娇不敢再向下张望,闭上眼睛,双手死死地抓住竹杖,生怕一不留神就掉下去。她听到耳边风声呼呼直响,突然觉得脚下一沉,知道又踏到了地面上,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孤岛上,四周都是茫茫水面,在月光下显得波光粼粼。

白衣人就在前面,背手而立,女娇急忙把竹杖放到一旁,跪在地上,叫了一声:“师父!”

白衣人转过身,只见她乌发披肩,蟒首蛾眉,肤如凝脂,月光下一身雪衣裹体,玉足赤裸,宛若飘落凡间的仙子。她,就是那寒荒之国的主人,飞天女巫的首领——女戚!

女巫面露微笑,盈盈上前将女娇扶起,道:“一别五载,娇儿,你过得还好吗?”

这话不说还可,一说便勾起了伤心事,女娇叫了一声:“师父!”扑到女巫怀中,大哭了起来。虽然前后只与师父相处过半载,但在女娇看来,她比自己的生母更亲。她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告知生母,却愿与师父分享。

女巫也不劝慰,只待女娇自己收住悲声,叹息一声道:“早知有今日,我便不让你跟赢费回去了。”

女娇一听师父提到长兄又要哭,终于还是强忍住了,问道:“师父,难道连你也不能预知未来吗?”

女巫莞尔,摸着女娇的头,道:“傻孩子,天地浩渺,宇宙洪荒,每个生灵不过是其中的一粒微尘,纵使命运自有定数,但谁又能窥测其中的玄机呢?”

女娇仰头看着女巫,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道:“师父,我都想好了,跟着你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飞天女巫,这次你就带我走吧。”

女巫盯着女娇摇了摇头,道:“五年前或许还可以,现在却不行了。”“为什么?”女娇千里迢迢跑去找女戚,想要做飞天女巫,好不容易碰到了,不料却遭到拒绝,心中不由得急切起来,甚至连悲伤都忘记了。

女巫悠悠道:“飞天女巫为天之神女,不能有男女情爱,如今你已心有所属,如我勉强将你收录巫籍,恐将招来更多的忧患。”

这回女娇听懂了,她连忙否认道:“师父,你误会了,我没有……男女情爱!我……”

女巫摇摇头,道:“此事先不提,日后你自会明白。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你且听好。自黄帝战败蚩尤,统一天下已有千年。在这一千年里,天下虽有纷争,但并无大战,百姓因之安乐。如今,华胥与三苗大战在即,必将涂炭生灵,百姓遭殃。大舜王仁德爱民,万众归心,而三苗王丹朱则暴虐成性,天理不容,你既然是东夷公主,就应当规劝皋陶王,请他与舜王联盟,共击丹朱。”

女娇万万没想到,师父一见面便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迟疑道:“可是,我父王他……”

女巫道:“你放心,你的父王不会有事的。你先跟随兄长伯益去青丘山找来九尾狐,你父王的蛊毒自然就会解除了。”

不料,女娇又道:“不,我不回去,我这辈子再也不回东夷了。”

女巫疑惑道:“这是为何?”

女娇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实情相告:“我母后,不,姑莱王后,她害死了费哥哥,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她。”

女巫不禁莞尔,问道:“谁告诉你,嬴费是被你母后害死的?”

女娇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女巫道:“当然不是。她为什么要害赢费?”

女娇道:“难道不是她想要让伯益当储君吗?”

女巫摇头道:“那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

女娇原本对女戚极为信任,这时却半信半疑,问道:“如果不是她,那凶手究竟是谁呢?”

女巫道:“时机到了,真相自然会揭开。当此之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使命,而你的使命就是随伯益去青丘山找九尾狐。”

女娇断然道:“那可不行,我要先去幽冥国找费哥哥,师父,你曾说过去往幽冥国有活人道,请你告诉我。”

女巫似乎对这个不听话的徒弟有些厌烦了,蹙眉道:“嬴费的精魂不在幽冥国。”

女娇连忙追问:“那他在哪里?

女巫长衫一挥,起身飞上半空,道:“去问伯益。”

“师父!师父!”女娇大声叫着追了上去,不料却猛然惊醒了过来,发现孤岛不见了,绿杖也没有了,而自己却身在营帐,吉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女娇感觉好似做了一场梦,然而那梦境却又是那般真实。

这时,只听吉光说道:“公主殿下,神女已经走了。她临走时说,伯益已脱身,让我们去杜父山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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